平原縣裏探風聲
一頂小轎和兩騎人馬出了京城。
馬上的人一高一矮,一副江湖人打扮。高的是大內四品二等侍衛長順,滿洲鑲藍旗人,愛新覺羅氏,矮的是大內五品三等侍衛耶和那拉台莊,正紅旗人。兩個人都是三等輔國將軍、散秩大臣肅順的部下。轎裏坐的自然就是曾國藩,隻見他一身的商人打扮。
曾國藩不會騎馬,動身前,長順隻好到街上給他雇轎子。大街上隨處都是仨一堆倆一夥的閑轎子,轎夫們湊在一起天南地北地閑聊、等生意。
長順大踏步走過去,拽過兩個身強體壯的漢子,也不討價還價,張口便許以二十兩的紋銀抬到漢口,把兩個漢子驚得半天合不攏嘴。因為他們走一趟漢口,累得臭死,最多時才能掙到八兩的腳錢。如今的腳錢更是稀爛賤,連六兩都賺不到。長順一張口就是二十兩,竟把兩個人嚇得好半天不敢搭腔,以為是逗悶子打趣的公子哥成心來找茬兒。長順性子急,又連著問了兩個轎子,都沒人敢言語,全歪著腦袋莫名其妙地笑,有的竟然抬起轎子就走。
長順隻得低著頭怏怏地回到曾府,對曾國藩道:“大人哪,卑職出二十兩銀子都叫不到轎子。”曾國藩先是一愣,接著便笑了,知道是長順出的腳錢把人嚇走了。他也不當下說破,隻管打發周升去街上喊轎子。
一刻光景,周升還真叫來了轎子。長順不相信,抬腿便走出院子,大門口果然停著頂小轎,兩個轎夫正在上下忙活著擦轎呢。長順心道:“莫不是花三十兩吧?”便好奇地說:“爺可是慣走江湖的,你要敢訛咱爺們兒,小心狗腿!”
一個略胖些的轎夫忙住手道:“爺,您老既慣走江湖就該知道,現在走一趟漢口,滿京城都是六兩銀子管吃住。可剛才那位爺,六兩銀子死活不管俺倆吃住,俺倆扣掉吃住,等於隻有四兩的餘頭。爺,您老還說俺訛人嗎?”
直到長順把曾國藩扶上轎,他心裏還在納悶:“六兩能雇著轎子,二十兩咋就雇不到轎子呢?看樣子,錢多真能咬手!”
走了兩日,一行人才進保定城,長順、台莊已和曾國藩混得相當熟了。兩個人對曾國藩不僅恭敬,幾乎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不反駁。
曾國藩心想:“大概是皇上對他們有話。”想到這兒,他的一顆心便徹底放下了。
“長侍衛,”曾國藩突然拉開轎簾說:“找一家幹淨的客棧,我們今晚就在保定歇吧。”
長順、台莊自無話說。轎夫們便抬著曾國藩,在保定的大街上慢慢地尋覓客棧。
按大清官製,文官品級再小也可稱大人、老爺,侍衛品級再大,也不能稱作大人,隻能稱侍衛,就像品級再大的太監也隻能自稱奴才、外人尊稱一聲公公那樣。等級是極其森嚴的,無人敢逾越。
保定府的流民很多,一團一夥的大多都露宿在街頭或小門小戶的屋簷下。保定府衙門口設的救災粥棚前躺了一地的人,粥鍋裏好像還有熱氣在冒,仿佛剛剛施過粥。
看著眼前這情景,曾國藩的眼圈漸漸地紅了。他用手擦了擦眼睛,不禁感慨萬端。
旻寧這皇帝當得難哪,從親政開始,全國各省就輪番幹旱,今年尤甚,幹旱麵積達八個省份。不怪老百姓都傳說,旻寧是火龍轉世,旻寧在位大旱不止。看這幾年的光景,真衝這話來了。曾國藩心裏犯嘀咕:“難道旻寧真像百姓說的,是火龍轉世?”
當天晚上,曾國藩一行五人住在保定府“福”字號客棧。
保定是直隸總督治所。直隸因為有拱衛京都之責,總督一職多由滿大臣擔任,道光以前很少有漢人擔任直隸總督的。所以,直隸的事情,幾乎都是皇上親自過問,沒有哪個漢人敢染指。曾國藩知曉個中利害,所以在直隸除了晚上歇息幾乎沒有停留,隻管一路往前趕,風景也顧不得看。
二十天後,總算出了直隸,進入山東地麵。這才放慢腳程,一路走一路觀光。
山東無丘陵,大部分是平地。村莊挨得都很近,有時兩個村子隻隔著一條窄路,一到飯口,滿天都是炊煙和紅薯、芋頭味兒。懶懶走動的人群也都破衣爛衫,有流民,也有齜著一口黃板牙的當地人。莊與莊的銜接處,總有懷抱粗的大槐樹或大柳樹亭亭立著,也分不清是哪個莊的,更不知是村頭還是村尾。槐樹或柳樹的下麵,偶爾有人擺上幾張桌,向過往的行人賣上幾碗茶水,收幾文辛苦錢,倒是方便得很。
曾國藩看時辰離晌午尚早,碰巧路邊正有個茶攤兒,便用腳跺了跺轎板,吩咐一聲落轎,想喝碗茶水歇歇腳再趕路。長順和台莊先扶曾國藩坐下後,兩個人便繞到轎子的後麵去嘩嘩地解手,轎夫們則掏出毛巾喘息著擦汗。
曾國藩見守茶攤兒的是一男一女兩位老人家,都有七十歲的樣子。老丈光著個瘦骨嶙峋的脊梁,脊梁上搭著個分不清顏色的舊毛巾,一瘸一拐地一字斟滿五碗水,口裏說著“慢飲”,又忙著去抹另外一張茶桌。老婆婆頭上紮條烏黑的破布,蹲在土灶旁,一邊用手拉風匣,一邊往灶裏添煤火。可能是煤裏的泥摻多了不易起火,老婆婆弓起背把嘴湊到灶口吹火,白色的煤灰落了老婆婆一頭一臉。老婆婆抬起頭,曾國藩見她的眼裏滿是淚水,多半是被煙嗆的。
兩個轎夫已把毛巾掖進腰裏,正一人捧起一碗茶咕嚕咕嚕地喝,長順和台莊這時也一邊係腰帶一邊坐下來。長順端起一碗茶用舌尖舔了舔,一皺眉道:“哎?可有大棗什麼的?”顯然是在對老丈講話。
老丈猶猶豫豫道:“公子啊,棗子有倒是有,但是比茶要貴些,要兩個大錢一斤。”
台莊一聽,從懷裏掏出一兩銀子,往桌上一扔,道:“照這些銀子拿吧。”
老丈眼睛一亮,走近一步抓起銀子,隻掂一掂,便仿佛燙手似地又放回原處,尷尬地笑了笑道:“小老兒沒有這麼多棗子啊!”
長順道:“有多少拿多少吧。”
老丈歎口氣,麵有難色:“小老兒找不開銀子啊!”
台莊笑道:“你先把棗子拿出來呀!咱也沒讓你找銀子啊。”
老丈這才哆哆嗦嗦地從一張桌子底下拽出小半口袋棗子,打開袋口,一下一下地用手捧到桌子上。銀子卻沒有動,隻是拿眼望了又望。五個人的麵前眨眼工夫便堆起一座棗山。
曾國藩笑道:“老人家,夠了夠了。銀子您老就收起來吧。今年的收成可好?”
老丈苦笑一聲,邊收銀子邊說:“小老兒也就腆著臉收了!看幾位爺的闊綽勁兒,敢則是前頭縣衙的人吧?”曾國藩剝了個棗子填進嘴裏,邊嚼邊問:“老人家,這是哪裏地麵哪?縣衙的人常來嗎?”
老丈答:“俺這裏是平原,前麵十裏就是城關。俺這鄉下,青黃不接的時節,又不年不節,縣衙的人來幹嗎呀?小老兒是看幾位闊綽,隨便說說罷咧,是當不得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