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門左邊,一溜二十幾位玩把式賣藝的在叫場子,圍的人雖不多,叫得卻挺歡;山門右邊,則被賣膏藥、字畫的人占據著;右邊再遠一些,就是測八字算命的了,一人守著一塊紅布,不聲不響地做釣魚狀。
曾國藩沿著山門右邊一路看過去,三十幾處膏藥攤子,擺得花裏胡哨,治各種病的膏藥都有,獨沒有治癬疾的。好不容易碰到一個掛有“包治百病”招牌的攤子,待曾國藩把症狀一說,那守攤兒的先就把頭搖成個撥浪鼓兒;趁著曾國藩不注意,一把便扯下“包治百病”,再不言語。曾國藩無奈地長歎一聲,隻好往前踱去,一家一家地看起字畫來。
賣字畫的也參差不齊,有的技法相當不錯,風光能看出遠近,鳥獸能看見絨毛。有的就明顯是初學者,也畫蟲,也畫魚,卻又畫得蟲不是蟲魚不是魚,一問,說是夷人畫法。其中有個攤子,掛著一幅四尺中堂,畫的明明是隻貓,下麵落款卻是“虎嘯山峰”四字。
曾國藩見攤主五十幾歲的樣子,梳著根細小焦黃的辮子,滿臉刻著藏汙納垢的皺紋,兩個睜不開的小眼睛,下麵吊著個紅得發紫的大鼻頭兒,一顆上翹的牙齒突出唇外,周圍是幾縷打卷兒的褐色胡子,一件辨不出顏色的破舊長衫披在身上,扣子也沒有係,癟癟的前胸袒露在外麵,髒兮兮的。曾國藩不由暗暗感慨:看樣子,百無一用是書生,說得也有道理呀!讀書人讀到這種程度,已是十分可憐的了,又不肯放下架子務些實際,糊口尤其難!可不就是百無一用嗎?!
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攤主誇口道:“這是預交了銀子的,給錢也不能賣,再畫可也。俺們讀書人最講究誠信二字,一兩銀子畫一幅,便宜著呢!”
曾國藩看了半天,笑問一句:“老大真能逗,這畫上的明明是貓,咋能叫‘虎嘯山峰’呢?”
攤主眯起眼睛看曾國藩好半天,才辨認出說話的人下巴長著胡子,還戴著頂帽子,秀才不秀才商人不商人;尤其一對三角眼,長得棱是棱角是角,咋看咋不像個好人。
攤主先用鼻子哼一聲,許久才不屑地說:“不是跟客官誇口,別看俺沒見過虎,可俺照著貓就能畫出虎!這是祖傳的呢,畫了三代,還沒誰敢說不像呢?把活生生的大老虎愣說成貓,啥眼神兒呢!”
自稱讀書人的攤主一口氣派了曾國藩老大一身不是,弄得曾國藩哭笑不得;其他的看客也被他逗得亂笑一氣。曾國藩私下揣度:“這肯定是生意人放出的手段,不會畫虎敢吃街頭這碗飯?!還說是預交了訂金的,鬼才信。看樣子,‘俺們讀書人’四個字也當不得真。”
曾國藩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笑,笑得腳軟肚子疼,挨挨擠擠,來到一個專門現畫現賣梅花的攤子前,駐足觀瞧起來。引起曾國藩注意的並不是梅花畫得如何好,而是守畫攤的年輕人。那人高高的個子,濃眉大眼,梳著根粗粗的大辮子,短打扮,皂布靴,兩手交叉抱在胸前,一看就不是個慣闖江湖之人。最奇的是那人的腳下還放著一套用油氈布包著的古書,雖很珍惜,分明也要賣。
曾國藩蹲下身子,把那古書打開一看,卻是《公瑾水戰法》。
曾國藩大略翻了翻,講的全是三國東吳大都督周瑜水上交戰之法,也不知出於何人之手。曾國藩愈發奇怪了,站起身衝那漢子拱一拱手:“在下冒昧地問一句,《公瑾水戰法》是難得的私家珍藏本,不會很多,為什麼要賣呢?”
那漢子看了曾國藩一眼,無奈地長歎了一口氣:“不瞞仁兄,小弟乃湖南衡陽渣江人,外出訪友不慎失盜,流落在此。此書乃祖傳之物,有識得貨的換個盤纏而已。”聽口氣,倒像個讀書人,也不知是練攤兒的人放出的手段,還是在講真話,讓人聽起來實誠。
凡有一技之長的人,曾國藩都不敢輕視。他扯過一條閑凳子,同那漢子一齊坐下,和顏悅色問道:“談了許久,尚沒問仁兄尊姓大名,訪友如何還帶著書?”
漢子抱拳道:“在下彭玉麟,字雪琴,家父曾做過合肥縣梁園巡檢,離任後得癆病故去,家道自此一日敗似一日,所幸還留有幾畝薄田,倒也能度得日。此書乃家父所傳,在下常帶在身邊,為的是隨時翻看。”
曾國藩又問:“可曾進學?”
彭玉麟臉一紅,訥訥道:“原先倒也中了個秀才。隻因玉麟脾氣不好,得罪了教諭,被革除了,功名之心也淡了。”
曾國藩重新拿起那本書問:“仁兄想必已把這套《公瑾水戰法》爛熟於心了。”
彭玉麟答:“閑時倒是常常翻閱,多少知道一些,爛熟於心不敢當。聽仁兄談吐,像功名中人。在下冒昧問一句,仁兄在何處當差?聽口音,不像本地人,莫不是鄉親吧?”
曾國藩將書放回原處,雙手一抱拳:“仁兄猜得不差,在下曾國藩,正是湘鄉荷葉塘人,現在京師翰林院當差,此次是奉禦旨去四川主持鄉試。”
“失禮失禮!”一句話說得彭玉麟早拜伏下去,一邊行大禮一邊道,“原來是曾大人,聞名久矣!請大人恕草民不恭之罪。”兩個人你謙我讓,惹得兩邊的人都往這邊看。
曾國藩急忙扶起彭玉麟,正要講話,市麵忽然起了騷動,很多人都向一個字畫攤子圍攏過去,其他守攤的人也都伸長脖頸觀望。曾國藩與彭玉麟也跟著站起來。
“好像什麼人在爭吵。”曾國藩悄聲說。
“這兩天總這樣,沒生意,光看熱鬧了。”彭玉麟答。顯然,他已在此處蹲了兩天。
已有守攤的人開始往熱鬧處擠。彭玉麟禁不住道:“仁兄稍候,玉麟看一眼就回來。”便隨手拾起書揣進懷裏,一步一步地靠過去。
曾國藩見彭玉麟把書揣進懷裏,臉上不覺一紅。
曾國藩本是個喜靜不喜鬧的人,見彭玉麟往前湊,有心想說一兩句阻止的話,又礙於初次見麵,何況彭玉麟對自己還存著戒心,有些話就更不好出口,也隻好跟著走過去。
擠進人群,仿佛天意,偏巧又和彭玉麟站在一處,兩個人就相視一笑。再一看爭吵的人,卻正是把虎畫作貓樣的手藝人正陪著小心挨一個綠營把總①的訓斥。
聽了一會兒,曾國藩才聽清原委:原來是把總提前交了銀子讓畫匠畫隻鎮宅虎,畫匠竟給畫成了貓樣。把總讓畫匠賠一兩銀子,畫匠卻隻想把預收的銀子退回去了事。
綠營把總見畫匠死活不肯賠銀子,就瞪起眼睛道:“爺也沒說非讓你賠銀子,隻要你立馬給爺畫一張虎出來不就結了?爺還給你掏三十個大錢!”
那畫匠訥訥辯說:“爺就饒小的這一回吧,小的就會畫這樣的虎,再畫不出別樣的虎了。要不,小的立馬給您老畫一張群狗打鬧圖如何?那狗畫得好著呢!”
把總一把揪住那畫匠的大衫衣領,啪啪就是兩大巴掌,罵道:“你不賠爺的銀子,還耍貧嘴!爺今天活剝了你!”
畫匠被打得縮成一團,連連哀求:“爺就算把小的打死,小的也拿不出銀子呀。”
這時,人群的外麵忽然走來一名公差模樣的人,穿著皂衣,拿了根水火棍,橫眉立目,好像在巡街,又好像在找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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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差神氣活現地走進人群,邊走邊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鬥毆,看爺不把你們一個一個都關進大牢去!”畫匠一見公差,仿佛見了救世主,急忙高喊:“公差老爺快來救命!”
把總卻抓得更緊了,惡狠狠道:“爺今天讓公差抓你進大牢!”
公差急忙抬頭,正和把總打個照麵。把總眼望著公差道:“三狗子你來得正好,你給爺評評理,咱出三十個大錢讓他畫隻虎,他竟然畫了隻貓充數!爺讓他賠一兩銀子算扯平,他竟然不賠,還說賠咱一群打群架的狗!”
公差問畫匠:“總爺說得對嗎?”
畫匠此時還被抓著衣領,他邊掙邊辯白:“他讓小的畫虎才出三十個大錢,小的承認畫走了眼。他不要也就算了,如何倒讓小的賠他一兩銀子?”
公差大喝一聲:“你放屁!總爺現在是吃俸祿的人,隻讓你賠一兩銀子扯平,這是多便宜的事!要是從前,你少說也得賠總爺十兩銀子才甘休!你快拿銀子讓總爺走路,時間長了,總爺真把你送進官府,看府台大人不把你關進大牢!”
曾國藩萬沒想到堂堂的公差竟然說出這麼幾句不講理的話來。他正想搶前一步替那畫匠討個公道,身邊站著的彭玉麟已握著拳頭走了進去。
彭玉麟往公差麵前一站,大聲問:“小的想問差官一句,究竟是總爺理虧還是畫畫兒的理虧?”
“咋?”公差大聲吼道,“你小子難道想進大牢裏住幾天不成?”
彭玉麟笑道:“差官差矣,彭某隻是想說句公道話。”
“公道?”公差呸地吐了一口,“爺說公道就公道!”忽然話鋒一轉:“爺怎麼聽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呢?著哇,爺有生意了!你先跟爺到衙門走一趟吧。”說著就伸手抓彭玉麟。
彭玉麟閃在一邊,道:“公差大哥眼力不差,在下正是湖南人。不知在下犯了哪條律法,要傳我進衙門?”
公差順袖裏摸出一條鏈子來,邊抖邊說:“回籍養老的李侍郎府上被盜,據家人所報,是個操湖南口音的飛賊幹的。你既是湖南口音,就得跟爺走一趟,進了衙門有你分辯處!”鏈子往彭玉麟的脖子上一套,口裏喝一聲:“跟爺走吧!”
彭玉麟邊往下脫鏈子邊叫:“哪有這樣辦案的公差!”
把總這時講話了:“三狗子,把這個畫貓的無賴也一並抓去,他不賠我一兩銀子我跟你三狗子要!”
公差馬上道:“一並進衙門去見府台大人。總爺煩你也走一趟吧,見了府台大人俺也好說話。”
把總高聲道:“爺自然要走一趟。”衝著畫匠一指:“走,跟爺上衙門去!”
曾國藩一看事情要鬧大,也看出公差和把總是一路人,就跨前一步,深施一禮道:“公差大哥慢行一步。”
公差一愣:“咋?你也想上大堂?”
“在下不曾犯法,進衙門做什麼?我隻想對老哥說,捉賊捉贓,捉奸捉雙。你無憑無據,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說抓人就抓人呢?我就不信,開封府不是大清地麵?”
“哎呀!”公差細細端詳起曾國藩來,接著一笑,“真別說,你這口音聽上去也是湖南那邊的,還長著對三角眼,一看就不是善良之輩!得,你今天想不去也不行了。總爺,你幫俺一把,這三個東西全得進官府說話。”
曾國藩知道再辯無用,隻好道:“在下就走一趟官府又如何!”衝著彭玉麟笑笑:“我們兩個怎麼都是湖南人呢!”畫匠先還扭著不想去,被把總又打了兩巴掌,這才乖乖地跟著走。
到了衙門口,公差先進去稟報,不大一會兒,裏麵就一連聲地喊升堂。把總罵咧咧趕著三人往裏走,一進二門,正迎著公差出來,幾個人就在差官的帶領下,七拐八拐地進了大堂。
曾國藩早就聽說開封府是座倒坐衙門,包青天在這裏審過皇親國戚,還鍘過負心郎陳世美。但今天的開封府可不是倒坐,和大清其他地麵的知府衙門一樣,是坐北朝南相。想這開封府是另辟的房子建衙。
來到公堂,知府果然已升堂,兩側有五六個人拄著水火棍在站班。公差喝令三個人跪下,兩班衙役也跟著喊:“跪下……!”聲音拖得長長的,這是堂威。
畫匠早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又是衝上麵磕頭又是喊冤枉。
彭玉麟鄙夷地望一眼畫匠,也跪倒在地,等候問話。
曾國藩急忙衝著堂上的知府施禮道:“學生是有功名的人,請府台大人明鑒。”
知府未及說話,旁邊站著的把總卻雷鳴般地吼出一句:“有功名就不能革除嗎?你給爺跪下吧!”飛起一腳便把曾國藩踹倒在地。
曾國藩見開封府審案不合體例,剛要講話,知府卻一拍驚堂木,大喝一聲:“下麵人犯所犯何事,一一道來!那個喊冤的人先說。”
畫匠就諾諾怯怯地講起來。趁畫匠敘述事情原委的當口,曾國藩開始端詳那知府。
知府五旬開外的年紀,身體瘦削,藍頂子,著四品官服,說起話來聲音響亮,一聽便知久於斷案,是個老州縣出身。左首站著的刑名師爺,也有五旬左右年紀,拖著幾根不長不短的花白胡須,想必也是個有功名的人。因燈光較暗,曾國藩又在堂下跪著,兩個人的麵目都看不真切。
這時畫匠已經敘述完畢,把總怒道:“卑職讓那狗殺才畫的虎是要送到上麵去的,他卻畫了隻貓糊弄卑職。卑職隻讓他賠銀子一兩,並沒有多要。這狗殺才,竟一兩銀子也不出,真氣死卑職了!卑職有心打死他的,但在開封府地麵,出了人命,於老府台麵上總不好看。”
知府大聲問畫匠:“常三,你可聽真切?”
被稱作常三的畫匠回道:“請大人做主啊,小的實在是拿不出一兩銀子。”
把總冷笑一聲說:“等大板子打爛了屁股,別說一兩,十兩也肯拿了。狗殺才!”
曾國藩霍地站起身,大聲道:“府台大人,學生有話說。”
知府一拍驚堂木,瞪圓眼睛吼道:“人犯跪著講話!”
兩側衙役跟著喊:“跪下!”
曾國藩想也沒想,順勢從懷裏便掏出聖旨,大喝一聲:“開封府聽旨!”見知府尚在猶猶豫豫,堂上堂下也在發愣,曾國藩隻好追問一句:“聖旨在此爾等還不跪下!開封府目無王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