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這才像醒過神似的,幾步跨下大堂,撲通一聲跪倒在曾國藩的麵前;所有人一見正印如此,也都搶著跪下。
曾國藩這裏已一字一頓地讀起來:“開封府聽宣!欽命翰林院侍講、欽點四川鄉試主考官曾國藩等入蜀途中,考察當地吏治民情,便宜行事。有貪贓枉法者,有權請旨革除。欽此。”
曾國藩話音一落,堂上已響起“謝萬歲,吾皇萬歲萬萬歲!恭迎欽差曾大人!”的喊聲。
曾國藩走到知府的麵前,把聖旨往前一遞,道:“府台大人驗一驗吧,別再是個假冒的曾國藩。”知府邊叩頭邊說:“下官不敢,請上差大人恕罪。”
曾國藩把聖旨重新揣進懷裏,雙手扶起知府:“府台大人,下官本是路過此地,適才多有得罪,還望見諒。翰林院侍講曾國藩給大人施禮了。”說著深施一禮。
知府手忙腳亂,一邊說著“不敢當不敢當”,一邊喊:“快給上差曾大人看座!”
曾國藩和知府落座,師爺趕忙侍候上一杯熱茶。把總這時也漲紅了臉爬起來,兩手垂著站到一邊,再不敢拿大。
“請教大人,按大清律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知這位總爺和彭玉麟同為人犯,何以竟許他坐在公堂之上,而大人也沒有按著司法程序辦理,隻聽了這位總爺的一麵之詞便行判決,大人總是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審案的嗎?”
知府臉一紅,許久才道:“上差聽稟,這位總爺非比他人。我想請上差後堂說話,本府細細稟與上差,如何?”曾國藩知道知府有難言之隱,就道:“悉聽尊便。”
兩個人就一前一後來到後堂,師爺又趕忙斟上新茶,然後退出去。
知府這才向曾國藩拱一拱手,道:“啟稟曾大人,那把總姓張名保,是河南按察使英桂英臬台的姨親。英大人的來頭,曾大人想必知道,河南是無人敢惹的。英大人在京時,張保就是開封一霸。英大人來到河南,見張保鬧得太不像樣子,便讓開封的總兵清同清軍門賞了個外委把總給他做,其實是隻拿銀子不出操的。這張爺雖是開封一霸,也訛過生意人幾次錢財,所幸沒有人命在手,也就沒有太大的民怨,更不敢和官府作對。本府的苦衷,還請大人體諒。”
知府正堂一口一個大人,把曾國藩叫得不好意思起來。曾國藩沉吟片刻道:“府台大人,聽大人剛才所講,這張保為民稱霸從軍是痞,這種人如不嚴懲,勢必要成大患。真到那一天,處治的可能就不是一個張保了,連英大人怕也脫不了幹係。大人哪,下官講得可對?”
知府想了又想,許久才道:“上差認為應該怎麼辦才好呢?英大人的麵子總要過得去呀?”曾國藩道:“依著下官,申報巡撫衙門,將張保革職!這樣對英大人和大人您都有好處。請大人三思。”
知府用手不經意地正了正頭上的頂戴,仿佛下了大決心似地長歎一口氣:“就按上差的意思辦吧。那……彭玉麟呢?”
曾國藩道:“彭玉麟是抱打不平,否則,張保的手裏就有人命了!請大人升堂斷案吧。下官明日還要趕路。”
“上差吩咐的是,本府這就升堂,請上差監審。”知府邊說邊站起身,誠懇相邀。
曾國藩邁步同著知府到大堂落座。曾國藩坐在知府的右首,左首仍站著原來的師爺。張保還是老樣子,大模大樣在堂下叉手站著。
知府當堂坐定,一拍驚堂木,先高喝一聲:“大膽的張保,還不給本府快快跪下!上差曾大人在此,豈能容你張狂!”
兩邊衙役一齊喊:“跪下!”
張保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知府不容他講話,厲聲喝問:“張保,你可知罪?”
張保搖搖頭:“卑職不知。”
知府道:“本府手裏有厚厚一把告你欺行霸市、擾亂地方的狀子,本府看在英大人的麵子上都替你壓下了。上差曾大人到此,你還敢胡作非為,竟然鬧到公堂之上。本府今日不摘你的烏紗,曾大人就要摘本府的烏紗;上差曾大人已吩咐下來,將你之所為行文巡撫衙門,即行革職。張保,本府已保你不得了。來人哪,將鎮標外委把總張保的頂戴摘下來!”
衙役們答應一聲,過來便將張保的頂戴摘下。張保憤憤地跪在堂前,恨恨地望著曾國藩,兩眼滿是仇恨和怒火。
知府判道:“開封鎮標外委把總張保,擅離軍營滋擾地方,民憤極大,按大清律例,先行摘去頂戴,待本府上報巡撫衙門後,再行處治!張保,回軍營等候去吧。希望你今後好自為之,本府不送了!”
張保走後,知府接著說道:“畫匠常三技藝不精,姑念他貧困潦倒也就不深究了。彭玉麟行俠仗義,著實難得,給予當堂釋放。來人哪,將常三與彭玉麟當堂釋放!”
知府回頭望了望曾國藩,曾國藩卻瞪大三角眼狠狠地望著捉人的公差。知府會意,一拍驚堂木道:“公差劉三狗子胡作非為,按律當斬。姑念他尚有一六十歲老母需要將養,從輕處治。來人哪,將劉三狗子杖責五十,逐出公門,永不敘用!”
眼望著那公差可憐巴巴地被人拉出去,曾國藩笑著望一眼知府道:“老府台斷案果然幹練,下官尚有公幹,就此和彭玉麟回客棧了。告辭!”
知府忙說:“萬萬不可,本府還未給大人洗塵呢!”
曾國藩站起身拱拱手:“不敢叨擾知府大人。下官就此別過。”說畢,走下公堂向彭玉麟一招手,兩個人便一齊走出去。知府送客不及,隻好作罷。
曾國藩的交友原則
出府衙尚未走出兩箭地,彭玉麟便翻身跪倒在地,邊磕頭邊道:“謝曾大人搭救之恩!”
曾國藩把他扶起來安慰道:“是知府糊塗。仁兄行俠仗義,入情入理,隻有糊塗公差才能出此事故。曾某看你言行舉止,日後必是國家大材。望你珍重!”
彭玉麟忙道:“難得大人如此誇獎!大人真有用得著草民的那一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聽大人的語氣,似對玄學有些研究。草民現在想領大人到一個去處,去見一個方外之人,不知大人可有興趣?玉麟來時曾問過一卦,今天想來,一絲不差,大人何不也問一卦?”
彭玉麟這句話勾起了曾國藩的興趣,這也是當時讀書人的通病。他一把抓過彭玉麟的手:“得回去收一下攤兒吧?問完卦,就跟曾某回客棧敘敘如何?”
彭玉麟笑答:“哪有什麼攤兒!幾張破紙而已。玉麟這就帶大人去問卦。隻不過,草民現在身無分文,隻能讓大人破費了。”
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過路的人被笑得莫名其妙,都愣愣地在一旁看熱鬧。
相國寺北門外一處偏僻的茅草屋裏,一位老者正在邊品茶邊朗誦《道德經》。曾國藩看那老者,年紀足有七旬開外,白生生的頭皮,隻有些許銀發圍在四周,僧不僧道不道;一團亂蓬蓬的黃胡子掛在胸前,鼻子一翹一翹,隱隱有老子之風。
彭玉麟拉了拉曾國藩的手,向老者示意了一下,便雙雙跪下去,一起道:“晚生給老前輩請安!”老者許久才放下手中的《道德經》,咳一聲後,才站起身道:“二位報個生辰八字吧。老夫老眼昏花,斷不準的地方還望包涵。不過呢,每人三十個大錢是不能少的。老夫每日的三頓飯全靠這個。”
曾國藩掏出六十個大錢排在老者的麵前,略想一想道:“晚生生於嘉慶十六年十月十一日亥時。”
彭玉麟道:“晚生生於嘉慶二十一年九月十九日子時。”
老者把眼睛閉上,沉默了一會兒,嘴裏便開始念念有詞,足足念叨了半個時辰才猛地睜開雙眼。也不言語,站起身,徑直走到書案前,先鋪上兩張草紙,然後拿起筆蘸上墨,刷刷點點寫起來。工夫不大,兩張紙已分別寫上字。
老者想了想,又回頭看了看曾國藩,便從靠床的一個破櫃子裏翻出一大捆紙,用一根粗麻繩緊緊地縛著。又撿起其中一張剛寫好的紙,也不管墨跡是否幹透,胡亂疊起,連同那捆紙,往曾國藩的懷裏一塞,說道:“老夫平生所學盡在這捆紙上,望日後好好揣摩。”
曾國藩抱住這捆紙,莫名其妙地望著老者,想說點什麼,一時又找不著話題。
老者卻早轉身把另一張紙拿起來遞給彭玉麟,說一句:“天意不可違,二位走吧。”話畢,重又在蒲團上坐下來,合上雙眼,再不言語。曾國藩和彭玉麟互相望了望,隻得深施一禮,怏怏地站起身,退了出去。出了門,曾國藩先就長出一口氣,笑著道:“倒像慣走江湖的術士,又像是和雪琴老弟串通好了的,道行不知深也不深?”
彭玉麟道:“大人可別冤枉人,好像我們兩個要平分那六十文錢似的。我們還是先看一看都寫的什麼吧,準或不準,他的道行不也就一目了然了嗎?”
曾國藩拉了拉彭玉麟的手道:“同我一起回客棧再看吧。你還得給我講《公瑾水戰法》呢!逛了半天,鐵打的漢子也該餓了。”
彭玉麟已不似先前那樣拘謹了,他笑著道:“玉麟可是一兩銀子也無。我看不如先陪我把這《公瑾水戰法》找個熟家子賣掉,換回幾兩銀子,我好做東謝大人的搭救之恩!”
曾國藩一反平常嚴肅的態度,笑道:“等你賣掉《公瑾水戰法》,我倆前胸該貼後背了。”
兩個人一路走一路說,不知不覺便來到客棧。進了客棧,曾國藩特意讓店家快炒了一葷一素兩個小菜,又專為彭玉麟燙了一壺老燒酒。曾國藩是滴酒不沾的,因他的癬疾一遇酒就大大地發作一番,這就注定他一生與酒無緣。
酒菜擺上來後,曾、彭兩人各拿出老者寫的帖子,忽然都笑起來。
彭玉麟接過曾國藩遞過來的帖子,見上麵寫著四句偈語:
四七中的龍庭,九載飛躍十程。
金戈二五滅匪,三一成雙遠行。
曾國藩接過彭玉麟遞過來的帖子,見上麵寫的也是四句偈語:
粼粼水麵中,隨蟒護龍庭。
四十少三年,三七成雙行。
曾國藩把那捆紙解開,見首頁題了“冰鑒”兩字,看了半天內容,才發現是一部相人的書,近乎《麻衣神相》之類。
曾國藩把《冰鑒》重新包好,笑著對彭玉麟道:“不是老弟推薦,在下真懷疑是遇見了江湖術士。先不管他,我們先吃飯,吃完飯你還得給我講《公瑾水戰法》呢!”彭玉麟也不謙讓,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飯後,兩個人廝讓著走進客房,茶也沒喝一口,彭玉麟便掏出《公謹水戰法》一章一節細細地講述起來。店家沏了一壺毛尖茶,悄悄地放到案子上,又悄悄地退了出去。兩個人都沒有察覺,彭玉麟講得投入,曾國藩聽得入迷。
大清從努爾哈赤開始就一直強調馬背上的功夫,皇子們來到世上認識的兵器也都是弓箭、大刀、長矛之類。所以,史學家稱大清的江山是建在馬背上的。而於水戰,甚至連水戰所用的工具都不甚了了。曾國藩在京師的這幾年,參加過幾次八旗舉辦的會操大典,綠營的會操也參加了兩次,卻一次也沒見舉辦過海上演習。大清的水戰幾乎是空白。對此,曾國藩憂心已久。現在,彭玉麟不僅把這部《公瑾水戰法》讀得熟、吃得透,而且談了許多自己的設想,許多設想曾國藩都是第一次聽到。曾國藩開始暗暗佩服起眼前這個比自己小五歲的人了。
很晚的時候,長順和台莊才醉醺醺地回來。曾國藩忙把二位侍衛介紹給彭玉麟,並對二位道:“這是我的同鄉,難得他把水上交戰講論得這般透徹!”
彭玉麟急忙向長順、台莊請安問候。幾個人又重新落座。
長順有意無意又多看了彭玉麟兩眼。曾國藩瞧在眼裏,暗想:“長侍衛果然不同於一般侍衛!”四個人於是又雲山霧海地胡侃了一陣,直把長順侃得東倒西歪,台莊更是幾番鼾聲響起。
長、台二位終於支持不住了,曾國藩於是叫了店家單獨開了房間,把暈乎乎的二位扶到床上。不一會,兩個人都打起了呼嚕,顯然是累壞了。
談得興起,話題自然就多起來,曾國藩又脫掉衣服讓彭玉麟看癬疾。這一看,倒把彭玉麟嚇了一大跳。彭玉麟萬沒想到曾國藩的癬疾嚴重到這種程度:前胸、後心及四肢全結滿了斑斑硬痂,用手一摸,一片一片地落屑。所幸臉及脖子還白淨,雙手也無斑點。
彭玉麟心一動,馬上就斷定,眼前的這位同鄉絕非等閑之輩。
彭玉麟想起五年前遊華山時,曾聽一位老道說過,異人必有異體。這異人要麼是大富大貴拯萬民於水火挽狂瀾於既倒的偉人,要麼就是興風作浪顛倒黑白把國家推向災難深淵的凶神惡煞。眼前的曾大人雙眼三角有棱,渾身起癬,敢則人傑地靈的湖南又要出一位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人物了嗎?彭玉麟撫著曾國藩身上的癬疾,發誓似地說:“玉麟就是走遍千山萬水,也要根除大人的癬疾!”
彭玉麟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但直到曾國藩離開這個世界,彭玉麟的誓言也沒兌現。這一晚,曾國藩與彭玉麟一直談到後半夜。等到彭玉麟告辭之後,曾國藩又從行李中,拿出記事手紮,寫下了自己的交友原則:“講信用、無官氣、有條理、少大話的人,可以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