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得罪權貴又怎樣(1)(3 / 3)

曾國藩進了辦事房,才從當值官的口中得知,今天押解進京的欽犯是直隸提督銜總兵安格等一府的人。

曾國藩不動聲色,心中卻不禁一喜,知道安格的案子已成定局了。

曾國藩佯作不知地問:“不知安軍門犯的是什麼案子?”當值官答:“回大人,下官也是聽其他官員這麼講的,至於犯的什麼案子,想必也快有旨了。”

這時,編修官邵懿辰走進來,一見曾國藩便打了個愣,道:“下官天天來找大人商量公事,大人如何才來辦公?”

曾國藩道:“奉上頭旨意,到內務府公幹了幾天。莫不是翰林院有了什麼大事不成?”

邵懿辰道:“說出來你也許不信,詹事府少詹事齊大人昨天被撤任了。齊大人不知犯了何事,剛才宮裏來人把齊大人押到宗人府去了。昨天說降三級使用,罰六個月的薪俸,照今天看來,可能是一撤到底了。聽掌院文大人說,能不能保住腦袋,尚在兩可之間呢。敢則齊大人和安格的事有關?”

曾國藩一邊沉思一邊道:“誰能說得準呢?”

午後,又從宮裏傳來消息,刑部滿、漢尚書,都察院的一名滿左都禦史,大理寺的滿、漢寺卿,均被革職處分。

這一來,滿朝上下開始不安,連京師洋教堂裏的夷人,也詫異了。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這是大清最高層的獄案審理機構,時人慣稱三法司,是蒼生最最怕的衙門。像都察院的都老爺們,除了皇上、王爺不敢彈劾,還有不敢彈劾的人嗎?

一天把三法司的掌印幾乎全部換掉,大清開國以來尚屬首次,連許多王爺、皇親都莫名其妙了。

轉天,又一件驚天動地的事發生了:顧郡王被削去封號,並舉家由大內侍衛們護送到盛京原籍定居養老,無旨不準進京。

擔任文廟修建工程第二副總監理

不久後,唐鑒先生遊學到京,有人在長沙會館貼出了海報。

曾國藩忙翻出已校正完的《學案小識》,又約了邵懿辰、梅曾亮幾個翰林同寅,一齊到會館看望唐先生。國子監學正劉傳瑩也一同前往。

曾國藩一見唐鑒,忙施了弟子進見之禮,慌得那鏡海先生邊扶邊道:“滌生已是海內公認的大學者,快不要折老夫的壽了。”

禮畢,賓主均落座,會館茶房奉上茶來。

曾國藩看那唐鑒,離京不到一年的光景,精神還是那樣地矍鑠,胸前的一大蓬胡子愈發雪白,隻是麵色較在京時紅黑許多,想是勞頓之故。曾國藩會了份子,就在會館的飯廳開了桌酒席,陪那唐夫子吃飯。邵懿辰當先說道:“唐大人知道嗎,得知您老人家進京,在下倒嚇了一跳呢。”唐鑒一口酒剛剛進嘴裏尚未下咽,聽了這話,就那麼含著,愣在那裏聽下文,曾國藩劉傳瑩也都放下筷子。

邵懿辰卻不慌不忙地吃了口菜,才接著道:“京師裏現在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誰都不知道,頭上的烏紗明天還在否,大人此來……”

劉傳瑩接口道:“唐大人是在假的人,不要說上頭撤了幾名大員,就是砍殺若幹王爺,又與唐大人有何相幹呢?”

唐鑒忙把酒咽下道:“京師怎麼出了這麼大的事呢?這又是為的哪般呀?”

邵懿辰就選著已知道的說了說,究竟為的哪般卻道不出來,想了半天才道:“在下話沒說完,就被你們把話題搶過去,真真可氣!”

曾國藩哈哈一笑,大聲道:“你盡管說就是了,在座的幾位誰又能捂起耳朵不聽呢?”唐鑒先是一愣,馬上也笑了起來,劉傳瑩更是笑得連說肚子痛。

邵懿辰鄭重其事地說道:“你們幾位不可胡亂笑,在下可是說正事呢。你們想啊,唐大人是公認的海內第一名士,能和幾位撤任的大員沒有交往?比方說,往來書信、字畫、名帖等等,難保沒有具上唐大人的雅稱。”

“這個……”唐鑒認真思索了許久,“老夫還真一時想不起來。”

曾國藩提議道:“我們還是談些好話題吧,不要吃飯不像吃飯,議事不像議事。”

眾人的話頭這才轉過,七嘴八舌地談起各地掌故來。

送走曾國藩等人後,唐鑒連夜起草了一份折子,離京前,交由自己的一位同寅轉呈皇上。然後,便帶上自己的書稿,起程去浙江寧波會一個丁艱的朋友去了。

唐鑒先在折子裏談了離京一年來的所見所聞,尤其重申了禁煙和強國之道,最後才提到安格一事,並委婉地勸聖上,大動朝臣,有傷國體,殺一儆百,起到震懾作用即可。曾國藩聽到此事,很替唐鑒捏一把汗。

這時,署理刑部尚書的是祁寯藻,都察院署印的是杜受田,穆彰阿以大學士之尊暫時管理大理寺。秉承皇上旨意,三法司又重新審理了李純剛私藏禁書一案。為體現三法司的公正,在京的三品以上的大員都參加了旁審。審理的結果自然與原供詞大相徑庭。李純剛根本就不曾私藏過什麼禁書,而這本書的來曆,李純剛也摸不著頭腦。而這案子的關鍵,又必須把這部書的來曆弄個明白,於是又從監裏提出安格。哪知那安格自知死路一條,任你用幾十種刑具,隻是做死了的人,一聲也不吭。祁寯藻沒有辦法,隻好又把保定知府從獄中提出。哪知這知府更加狡猾,把整個過程,統統推到安格的身上,成局外人的模樣。

三法司會審一時陷於僵局,祁寯藻愁得坐立不安。又拖了幾日,還是老謀深算的杜受田提議,禁書由文亮受安格指派,利用去李家搜檢的時候,趁人不備,偷偷拿出來交給公差,然後再說成是從李純剛的一個竹簍子裏翻到的雲雲。隻有這樣,嫁禍於人才能成立,文亮一介相公,稍一用刑,讓他作什麼證都能如願。

一句話提醒夢中人,祁寯藻大喜,立時提文亮上堂。

文亮到了大堂之上,起先還百般抵賴,聲稱搜檢李家是知府所為,自己何曾露麵?逼得祁大司寇無奈之下,再次對那文亮動刑,文亮於是才照他們說的招了。李純剛及妻小當堂釋放,回直隸準到知府衙門領回財產;替他喊冤的鄉紳們除釋放之外,又每人賞紋銀十兩,以資鼓勵。安格、文亮均是斬刑。知府的四品頂戴是早已摘了的,這時又加了個流放黑龍江寧古塔屯邊墾荒,著守邊軍營嚴加看管。安格的家人盡管也有罪,但卻沒有再斬殺一個男子,多是流放邊疆,女子也都判了配披甲人為奴。隻有安格娘子是以前的公主,皇上格外賞恩,著已削去封號的老郡王領回,嫁人守節,任其自便,朝廷不再幹預。那山公主罰得最重最冤,戴枷到承德大欄牧場為牛羊供食,據說不久即咬舌自盡。

寧夏方麵因路途遙遠,尚不得消息。好在,京師總算是漸漸地安定了。

似乎眨眼間,京師文廟的翻建工作,就提到道光帝的議事日程。

文廟也稱聖廟或先師廟,裏麵供奉的是孔子,附祀的則是孔子以下的曆朝曆代大賢。該廟建於大清入關的第二年,是清王朝籠絡、收買天下士子的產物。乾隆中期翻修過一回,如今已是近百年過去,再不修繕,眼看著要倒塌了。

皇家做事從來都是雷厲風行,很快,一套翻建文廟的管理班子組建起來。

欽定總監理為工部右侍郎匡正匡大人。匡正當時意氣風發,官居二品,五十歲的年紀,卻三十幾歲的樣子,是工部最年輕的滿侍郎,人也會保養,一直白胖白胖。他的父親,就是已故軍機大臣匡源匡宰輔。說起匡源,那可是叫得響的人物。不僅媚上有術,撈錢亦有術,連他的出身都是一路階梯一路金,加上祖上積得的軍功,連自視甚高的穆障阿都要避著他,別人自不在話下了。他的小孫子出生剛滿月,便用錢給預捐了個四品道。一個吃奶的孩子,竟也是四品頂戴,弄得奶媽每當喂奶時都要先說一句:“奴才叩見大人,奴才給大人喂奶了,大人聽話。”

這種不倫不類的事匡府還有很多,匡正是如何做官的,也就不必細說了。

第一副總監理為翰林院掌院學士文慶文大人,也是白胖白胖的一名二品官員。第二副總監理竟然欽命曾國藩擔任。滿朝文武有些不解,曾國藩也糊塗。

文廟翻建屬於土木建築,由工部侍郎任主角順理成章;又因這文廟是文人朝拜的處所,裏麵供奉著孔子以後的十幾位大賢,第一副總監理由翰林院掌院學士擔任亦無疑義;但這第二副總監理落到從四品官員曾國藩的頭上,就有些讓人費解了。曾國藩會做的是八股,鑽研的是理學,與土木建築是遠不搭界的。盡管這第二副總監理是中層管理人士,上有第一副總監理,下有十幾位辦事官員,但曾國藩仍把這項差事的責任看得有天般大。他連夜上折,不敢接任。奏折由文慶代奏四品以下官員是沒有單獨奏事資格的。

道光欽命曾國藩擔任這件差事,是穆彰阿舉薦的結果,原是有照應在裏麵的。皇家的土木建築、河工水利,曆來都是肥缺。接到這樣的肥美差事而力辭不幹的,還就曾國藩一個。穆彰阿很有些氣惱。

幾天後,道光帝在禦花園的前書房召見了曾國藩。禮畢,道光帝問道:“曾國藩哪,文廟翻建是國家的大事情,一絲一毫都不容大意的。朕讓你署副總監理這件事,是朕親自決定的。難道朕信任你錯了?”

曾國藩低頭答:“啟稟皇上,微臣不敢。但微臣於土石運籌一竅不通,又沒習過算學,這麼重要的事情,讓臣這樣的門外漢充數,怎麼能行呢?微臣從不敢拿皇上交辦的事情當兒戲,這樣的大事一旦出現差錯,臣是不敢想後果的。懇請皇上收回成命,另委能員辦理此事,臣謝皇上了。”

道光帝想了想,說道:“曾國藩哪,你說得固然有些道理,朕不怪你。朕要告訴你幾句話,希望你聽明白。做我大清國的官員,凡事都要學、要懂、要會才對。戶部的官員不僅要懂戶部的事,還要懂禮部、兵部、工部、刑部、吏部的事情。曾國藩哪,你雖位在翰林院,你認為把翰林院的差事幹好,就是好官員了嗎?我大清的官員,要上馬能殺敵,下馬能治國才對。曆朝曆代的名臣哪個不是萬能手呢?朕就不治你的罪了,望你把朕交辦的事情辦好。你下去吧。”

道光帝的一席話,曾國藩聽後誠惶誠恐,但也心悅誠服,他一邊說著“臣知錯了”,一邊躬身退了出來。當天下午,曾國藩便直奔工部值事房,向當值的郎中借了《築物法》、《石拱橋梁法》、《算學》、《土石計算法》等書籍。

回府之後,他飯後破例沒有檢查舉子們的日課,也沒有寫《過隙影》,隻是和爹打了聲招呼,又和玉英象征性地閑談了兩句,便把自己關進書房,秉燭讀起這些書來。他這才發現,學問一事絕非八股、詩賦一種。土木建築,認真研究起來,也費神得很。

他決定除土木建築外,還要係統地鑽研一下軍事、政治、外交以及關乎百姓生計的農情、商情、水利。聰明不過是勤奮,他自此才信這句俗語絕非妄談。他走進京城,不就是要做一名千古流芳的好官員嗎?他決定按道光帝教導的話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

他的書房從此命名“求闕齋”,並為此做《求闕齋記》一文。

求闕齋記曰:“國藩讀《易》至‘臨’,而喟然歎曰:‘剛侵而長矣!至於八月有凶,消亦不久也,可畏也哉。’天地之氣,陽至矣,則退而生陰!陰至矣,則進而生陽。一損一益者,自然之理也。物生而有嗜欲,好盈而忘缺。是故體安車駕,則金輿驄衡,不足於乘。目辨五色,則黼黻文章,不足於服。由是八音繁會,不足於耳。庶饈珍膳,不足於味。窮巷甕牖之夫,驟膺金紫,物以移其體,習以蕩其誌,向所扼腕而不得者,漸乃厭鄙而不屑禦。旁觀者以為固然,不足訾議。故曰:‘位不期驕,祿不期侈’,彼為象箸,必為玉杯,積漸之勢然也。而好奇之士,巧取曲營,不逐眾之所爭,獨汲汲於所謂名者,道不同,不相為謀。或貴富以飽其欲,或聲譽以厭其情,其於誌盈一也。

夫名者,先王所以驅一世於軌物也。中人以下,蹈道不實,於是爵祿以顯馭之,名以陰驅之,使之踐其跡,不必明其意。若君子仁者,深知乎道德之意,方懼名之既加,則得於內者日浮,將恥之矣。而淺者,嘩然騖之,不亦悲乎!

國藩不肖,備員東宮之末。世之所謂清秩,家承餘蔭,自王父母以下,並康強安順。孟子稱:‘父母俱存,兄弟無故’,抑又過之。《洪範》曰:‘凡厥庶民,有猷,有為,有守;不協於極,不罹於咎,女則賜之福。’若國藩者,無為,無猷,而多罹於咎。而或錫之福,所謂不稱其服者歟,於是名其所居曰:‘求闕齋’,凡外至之榮,耳目百體之嗜,皆使留其缺陷,禮主減,而樂主盈,樂不可極。以禮節之,庶以製吾性焉,以防淫焉。若夫令聞廣譽,尤造所靳予者,實至而歸之,所取已貪矣!況以無實者攘之乎?行非聖人而有完名者,殆不能無所矜飾於其間也!吾亦將守吾缺者焉。”

以後的事實證明,曾國藩是這麼寫的,也是這麼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