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進湖北巡撫衙門辦案
湖廣總督和湖南巡撫都沒有正任。湖南布政使裕泰署理湖南巡撫,湖廣總督暫由牛鑒護印,都是代理性質,不是實授。
先說裕泰的來曆。
裕泰,滿洲正紅旗人,由官學生考授內閣中書,旋升翰林院侍讀。嘉慶末,出京為四川成綿龍茂道。此後一直在四川、湖南、安徽等地做官。道光十一年,任盛京刑部侍郎,旋調工部兼管奉天府尹事。在奉天五年即調江西,從江西到湖南還不到一年,即授湖南布政使。湖南巡撫出缺,暫由他護理巡撫印。這一年他已是六十歲的人了,是有名的官油子。
牛鑒,甘肅武威人,字鏡堂,號雪樵,兩榜出身。道光二十一年,大清因禁煙一事與英吉利交火,大學士、兩廣總督琦善被革職,牛鑒便由浙江布政使任上一躍而坐上兩廣總督的高位,成了前線的總指揮官。哪知與英吉利兩次交手,竟然兩次失敗,被英吉利打得抱頭鼠竄。多虧他腿長身材小,逃跑的功夫了得,才算保住了老命。道光帝盛怒之下,將他由總督任上降到廣東布政使。但他畢竟是當過總督的人,湖廣總督出缺,便由他出麵護印。
湖南名義上歸湖廣總督節製,但因兩個人都是在官場混久了的人,也都心裏知道道光帝不可能把實缺放到自己頭上,所以誰都不管誰,誰也不見誰,落得相安無事。裕泰崇道,牛鑒向佛。
裕泰崇道崇到入迷,自稱是邱處機一派,不僅會打道家的太極拳,而且還會煉丹術。他煉丹的規模比邱處機還大,單獨有一間煉丹房,常年養著幾十名姿色頗佳的處女,據說三十幾天就要換新的。明明是女兒身,他偏說是爐,每晚把他的那根五六寸長的東西在爐裏進進出出,名曰燒火。這火在奉天侍郎任上燒,在江西任上燒,到了長沙的巡撫衙門還燒。燒了十幾年,狗屁丹也沒煉成一顆,倒煉出個綽號“裕老道”。
牛鑒尚佛更邪,總督衙門的鑒押房偏裏單有一間做功課用的禪房,供著大肚彌勒佛,製軍每天除了吃飯,就是往這禪房裏一跪念經。趕到心情好,出來和屬下談談佛事,如屬下這時稟告些公事他也聽,卻從不發表意見,任你做去。趕到心情不好,就在禪房一坐一老天,影子也沒得見一個。湖北送他個綽號“二彌勒”,他也不惱。
曾國藩請了王命旗牌,帶著官文及二十名侍衛,直奔湖北武昌而來。左宗棠因為要會一個朋友,在京城又多耽擱了兩天,兩天後才離開曾府,一邊遊山玩水,一邊往湘陰回轉。
按常理,曾國藩應該先到武昌拜見湖廣總督,然後再由總督加派專人陪著,赴長沙處理湖南的事情,總督是節製巡撫的,牛鑒沒有理由不配合。
進入湖北地麵,曾國藩先就奇怪起來。照時間推算,軍機處下發的諭旨總督衙門是早該接到的了,可為什麼沒有見到接欽差的官員呢?進了武昌城,仍沒有一個官員出迎,這回連素以圓滑著稱的官文都沉不住氣了。
“大人,該不會是總督衙門沒有見到諭旨吧?”官文好奇地問。官文的頂子雖和曾國藩一般亮藍,但因是戶部郎中,加之身兼武職,對兩榜出身的曾國藩一直很尊重,說話的語氣也謙卑。
曾國藩笑了笑,半晌才答:“官大人,怎麼可能呢?無論怎麼推算,聖旨都該走在我們前頭。官大人哪,我們先到總督衙門去看看再說吧。”
凡和滿人貴族講話,曾國藩都加著十二分小心,唯恐一個不慎,招來殺身之禍。對長順如此,對官文更是如此。官文比長順多了好幾分的狡猾,曾國藩不敢掉以輕心。
官文沒有言語,搖了搖頭,有些後悔走這趟皇差。
一行人走近總督衙門,先看見兩名背著洋槍的督標親兵在轅門外走來走去。曾國藩和官文落下雇來的轎子,先把幾名轎夫打發走。
曾國藩對官文道:“煩官大人在此稍候片刻,容本部堂先進到裏麵打探一下動靜。”
官文點點頭回道:“大人請便。如有不測,我等定會殺進去,營救大人。”
曾國藩就帶上李保、劉橫大踏步往裏麵闖。兩名哨兵仿佛見慣了這情景,也不阻止,也不問話,任著曾國藩和李保、劉橫走進去。
曾國藩一進大廳,見滿屋子的官員東一堆兒西一塊兒地在拉閑話,見曾國藩走進來,都冷冷地望一眼,還是照常談話,不驚也不怪。
曾國藩不禁發問:“製軍大人呢?”
一個候補道模樣的人翻了翻眼皮,道:“我來湖北都快一個月了,還沒見著製軍大人的模樣呢!你剛來就想見製軍?你就天天來候著吧!我們也有個伴兒。”
曾國藩抬眼望了望,見一個亮藍頂戴的人正坐在炕裏打瞌睡,估計不是按察使銜也是個三品的候補道,就走過去,問:“動問大人,我們製軍大人呢?”
那人動也沒動,隨口便道:“正做功課呢!已經有三十二天不見客人了。”
曾國藩好奇地問:“那公事呢?”
那人一下子瞪大眼睛,打雷一般地吼道:“混賬東西,你問我,我問誰?你問製軍去呀!”
曾國藩鬧了個沒臉。身邊的李保剛要發作,被曾國藩用眼色止住。
曾國藩走出官廳,會著正焦急的官文,把裏麵的情形簡單說了一下,官文聽後氣得連連罵道:“皇上剛病了幾天,下麵就鬧成這個樣子,可不是反了嗎?曾大人,我們該怎麼辦呢?總不能這樣耗著吧?”
官文明知道該怎麼辦,卻就是不說,兩眼隻管看著曾國藩。
曾國藩道:“看樣子,總督衙門確是沒有接到諭旨。隻好請出王命旗牌硬把製軍請出來了。”
“好!”官文用手撣了撣灰塵,“我和你一起進去。”回頭對一名侍衛道:“讓總督衙門接旨!”侍衛就快步走進總督衙門,大聲宣布:“請湖廣總督衙門接旨!”
曾國藩和官文就雙手捧著王命旗牌走進官廳。
滿屋的人先是一愣,接著便齊刷刷地跪在地上,互相亂喊著:“臣等恭迎聖旨!”
曾國藩把王命旗牌擺架在炕中間的案麵上,先和官文帶著眾官員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這才升炕,高聲喝問:“來人哪,請製軍出來迎王命!”
外麵便跑進來兩名侍衛,是護送曾國藩、官文來的兩位,直奔官廳後麵的內室,一片聲地喊:“欽差曾大人、官大人到此,請製軍大人接旨!”
簽押房裏一下子跪出來五個人,四個人忙著去接旨,一個師爺模樣的人直奔旁邊的禪房。
不一會兒,胖頭圓腦的署督牛鑒這才一晃一晃地從禪房奔出來。一進官廳,見炕上赫然擺著王命旗牌,旗牌的左右分坐著兩個滿臉怒容的人,就知道必是欽差無疑了,便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下去,先向王命請聖安,這才給欽差請安,口稱“接旨來遲”,然後就要爬起來。
曾國藩卻道:“牛製軍,你還不能起來,本差還有話說。”
牛鑒一愣,隻好跪著。
曾國藩接著道:“製軍大人,本差要來湖北你不知道嗎?”
牛鑒道:“這個本部堂倒是知道。不過,因忙於佛事忘了,請兩位欽差大人恕罪。”總督是兼署兵部尚書的,所以習慣上也稱部堂。
官文接口道:“欽差大人自然可以恕你的罪,就怕聖上不恕。”
牛鑒跪著一聲不吭,呼呼地喘粗氣。
曾國藩冷笑一聲道:“好個忙於佛事!那國家事呢?湖廣事呢?”曾
牛鑒不急不躁道:“國家事自有皇上打理,湖北的事當然有巡撫陶澍打理,至於湖南嘛,還有個裕泰呢。”
曾國藩正要駁他兩句,侍衛進來稟告,湖北巡撫陶大人候見。
曾國藩隻好說一聲請,陶澍就昂然走進來。
陶澍跨進門來,先衝著王命跪倒請聖安,又向欽差請安,口稱“接駕來遲”,這才侍立在一旁。
曾國藩、官文等人當夜就移住進湖北巡撫衙門。
照常理來講,湖廣總督離任,理應在湖南、湖北當中挑出一個來護督印,為什麼陶澍身為湖北巡撫反沒有護督印,倒把牛鑒從廣東移調過來了呢?
陶澍是封疆大吏中的能員,官聲一直不錯。隻因林則徐因禁煙獲罪,陶澍為林則徐上了個辯解的折子,惹惱了道光皇帝;沒拿他治罪,已算網開一麵。這層細節,曾國藩和官文都比較清楚。
但為什麼曾國藩和官文不住督署而住撫署呢?不怕皇上怪罪嗎?這是因為,湖北巡撫衙門和湖廣總督衙門同在武昌,何況,欽差又有擇署辦公的權力;住進巡撫衙門,再辦理署督牛鑒,也比較合情理。
依著官文的意思,當時就想把牛鑒的頂戴摘掉,然後再向皇上請旨。但曾國藩經過和陶澍商量,決定還是先拜折請旨為上策。曾國藩把想法對官文一說,官文想想,也覺合理,便同意了。
曾國藩和官文聯合簽名的折子便通過湖北巡撫衙門拜發。
吃飯的時候,曾國藩笑著對官文道:“官大人哪,本官現在想起來都好笑,大清的總督都像牛鑒這樣的當法,大清真快成一鍋粥了。像這樣的總督,砍頭都不為過!”
未及官文答話,陶澍道:“曾大人、官大人,依本部院推測,那牛製軍,不要說砍頭,就連問罪,恐怕都不能夠。牛製軍可是穆中堂保舉的喲!”曾國藩與官文互相望了望,誰也沒有言語。
對質公堂
二十天後,聖諭送到湖北巡撫衙門。曾國藩、官文、陶澍等三人不敢耽擱,急忙捧著聖諭乘上大轎,徑奔總督衙門,向牛鑒宣旨。牛鑒跪下接旨。
曾國藩宣道:“內閣奉上諭:據曾國藩與官文所奏,浙江布政使署湖廣總督牛鑒,自到任以來,不理政事,每日專以佛事為主業,致使湖廣政事荒廢,著實可恨可惱!著即刻革職,交吏部議處,一俟查明真相,再行懲處,決不寬貸!所遺湖廣總督一缺,照曾國藩、官文所請,暫由湖北巡撫陶澍署理。欽此。”
牛鑒果然隻得了個“回京交部議處”的處分,所遺督篆,倒是照曾國藩、官文所請,暫由陶澍護理。
牛鑒轉天便帶著彌勒佛及家人屬僚離開武昌,陶澍照例派了一隊親兵護送。望著牛鑒的背影,老謀深算的官文輕聲罵出一句:“禍國殃民,穆堂可惡!”
曾國藩聽得真真切切,不由全身一震,心中暗暗告誡自己:“對於得勢的熟人,我不能輕易和他對著幹,也不能和他走得太近,對著幹和走太近,都容易惹火燒身,敬而遠之,才是最好的選擇。”
陶澍接篆的當天,就向湖南提督楊芳發劄,著楊芳一俟曾國藩、官文到湖南長沙後,即派兵保護,隨時聽從曾大人、官大人調遣;如曾大人、官大人在湖南境內有絲毫差池,唯該提督是問。
這時,湖南巡撫衙門接欽差的官員到了,卻是湖南學政何昌路同著一名老道台。何一見曾國藩與官文,趕忙搶前一步跪請聖安,然後就是一番寒暄。
兩個人廝讓著走進署督的簽押房,曾國藩又對何昌路行了晚輩進見之禮。
這何昌路也是個學界的名流,一直在京裏苦熬,看看過了六十,才放了湖南學政。曾國藩跟他學過草書,所以有師生之分。
歇了個晌,曾國藩和官文便乘上何學政帶過來的黃呢轎子,開始向湖南進發;沿途都有地方官接送,倒也無可挑剔。
行近長沙不遠處,早見湖南提督楊芳騎著高頭大馬,帶了隊綠營兵,正在城外擺了陣式候駕。
曾國藩、官文的轎子一落地,先放三個響炮,楊芳這才滾鞍下馬跪倒在地,恭請聖安之後,又稱“接駕來遲”,都是自謙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