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豐微微點了點頭,忽然又問:“杜師傅,你也是個老學究了,你說呢?”
杜受田跨前一步跪下稟道:“稟皇上,老臣以為,柏大人和曾大人講得都有道理。黃河不在汛期決口,可能是有人在作怪,也可能真是河神在作怪。鬼神之說不能不信,不能全信。但老臣抱定的宗旨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聽了這話,鹹豐帝擺了擺手:“你們兩個退下吧。穆彰阿,你說說吧。”穆彰阿出班跪下,低頭答道:“回皇上話,奴才以為,應該先賑災。”鹹豐帝道:“朕已經從湖南、湖北征調了一百萬擔糧食,還應該再拿出一筆銀子來加固河堤,堵住決口。這筆銀子從哪出呢?”
眾大臣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敢言語。
隻見曾國藩又出班跪下稟道:“稟皇上,微臣以為,救人如救火,這筆銀子應該先從銀庫中出,先把黃河決口堵住為上。”
鹹豐帝愣了愣,歎口氣道:“廣西剿匪需要一大筆銀子,今年的俸祿和恩俸還沒有放,銀庫已經兩年沒有進銀了,哪還能拿得出這麼一筆銀子!”
“稟皇上,”曾國藩繼續講話,“臣以為,官員的俸祿和恩俸可以緩放,剿匪與賑災才是重中之重。請皇上明察。”
曾國藩話音剛落,黃胡子的蒙古王爺僧格林沁一步邁出,低頭奏道:“稟皇上,曾侍郎純屬胡說八道!俸祿的發放是我大清昌盛的根本,災可以不賑,俸祿怎麼能不發呢!”按大清官製,王爺奏事可以免跪。
鹹豐帝沒有言語。這時恭親王奕也出班低頭奏道:“稟皇上,臣以為,俸祿和恩俸可以緩發,當務之急是賑災與剿匪。臣看軍機處的通報,黃河這次決口,山東河南兩省有三十萬人無家可歸。這些人如不及時妥善安置,勢必造成新的匪患!請皇上明察。”
鹹豐帝無奈地擺了擺手:“你們都下去吧。”說完頹然地閉上眼睛。回到禮部辦事房,曾國藩坐下去便不想站起來。
值事官給他沏了壺茶,小聲問:“大人,聽說國庫已經存銀不多了,您老讓皇上緩發俸祿先賑災,可是真的?”
曾國藩沒想到消息傳得這般快,隻得點點頭。
值事官小聲道:“怪不得都在罵您呢,您老怎能給皇上出這樣的餿主意呢?不發俸祿,像您老這樣的大官自然能挺,門生又多,光孝敬的錢也吃不完呢,可您讓我們這些小京官怎麼活呀?”說畢,臉呈不平之色,慢慢退出去。
望著值事官的背影,曾國藩苦笑一聲,怪不得以往下朝,下屬們都爭著來問安彙報公事,偏偏今日下朝,竟一個下屬都沒露麵,權當沒有他這個人。
“又激起眾怒了!”他自言自語,滿腹的苦水隻能咽,吐不出。
果然,鹹豐帝很快便收到幾名禦史聯名上奏的折子,參劾禮部侍郎曾國藩。
禦史們給曾國藩羅織的罪名是:貪贓枉法,收受賄賂;一貫以國學宗師自居,藐視國法,藐視滿朝文武;官居二品仍坐藍呢轎子,蓄意混淆大清官製。凡能說出口的罪名全集於曾國藩一身,真要一除方快了。
鹹豐帝看完折子,也開始半信半疑起來。疑和嫉,是鹹豐皇帝最突出的特點,這兩個字陪伴了他整整一生。
到了傍晚,鹹豐帝在勤政殿單獨召見曾國藩。
曾國藩跪下請安,山呼萬歲,鹹豐帝讓曾國藩起來回話。
“曾國藩哪,”鹹豐帝兩眼盯住曾國藩,陰沉著臉問,“朕以前還真沒看出,你還真能為朝廷為國家辦些事情。朕現在叫你來,是有幾句話要問你。朕以前就聽先皇經常講你,說你是個操守比較好的官員,辦事也比較公允。可今天朕連收了三個參你的折子!你看看吧。”
說著,鹹豐帝把三個折子扔到曾國藩的腳前。
曾國藩彎腰撿起來,一個一個地打開看,很快便將三個折子看完。
他合上折子,低頭答道:“回皇上話,臣看完了。”鹹豐帝道:“說的實不實啊?說你貪贓枉法,藐視國法,朕不相信;說你藐視滿朝文武,依朕看來倒不是空穴來風了。曾國藩,朕說的對不對呀?”
曾國藩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邊磕頭邊道:“臣曾國藩領罪!”
鹹豐帝一愣,問:“怎麼,你承認了?”
曾國藩低頭答道:“臣不承認!臣從不敢絲毫藐視滿朝文武!”
鹹豐帝問:“朕還聽說你居京十幾年極少參加王公大臣的宴席,連穆彰阿的府邸,你也極少去。對不對呀?”
“回皇上話。”曾國藩回答,“臣受朝廷大恩,得享如此高位,臣朝思暮想的是一心一意報答朝廷,替朝廷辦事,替天下百姓辦事,不想留下結黨營私的罵名。請皇上明察。”
經曆諸多事情,鹹豐帝已經從反感厭惡曾國藩,轉而信任器重他。鹹豐帝想了又想,緩緩說道:“算你還有良心。曾國藩哪,銀庫隻有幾百萬兩銀子了,朕現在是焦頭爛額。朕同意你的說法,先賑災剿匪,緩放俸祿。但這隻是一時之計。你有沒有更好的辦法呀?你起來回話吧。”曾國藩口裏說一句“謝皇上”,便站起身來。
他認真地想了想,答道:“回皇上話。臣以為,國庫近幾年銀數銳減,一則因為天災,一則因為匪患;尤其是匪患,糜銀最多。聽說,朝廷最近又往廣西撥了四十萬兩銀子;而各省該交國庫的銀子,也都轉撥給了廣西用兵上。僅剿匪一項用銀,陸陸續續就達幾百萬兩。兵餉支出,為我朝最多。臣以為,治理匪患,一則靠剿,一則靠撫。尤其是各地新近成立的水火會、天地會等幫會組織,是匪患的根源所在;廣西如無天地會、拜上帝會,亂子如何能鬧這麼大呀!請皇上明察。”
“嗯……”鹹豐帝點點頭,忽然又問,“曾國藩哪,先皇在時,讓你辦過幾個案子,也走過一些地方,有沒有出眾的能員哪?”
“回皇上話,有這樣五個人,臣認為屬能員之列。”
“是嗎?”鹹豐帝精神一振,忙問,“是哪五位呀?”
曾國藩略一思索,朗聲答道:“第一個是廣東學政李棠階。李棠階堪稱品學純粹,尤其是去年丁憂歸籍時,一箱書一副行李,真正是兩袖清風!兩廣士子無不交口稱讚。該員離廣東時,萬名百姓自發相送,有人甚至哭得昏死過去。當此多事之秋,此人堪稱我大清百官的楷模。第二個是刑部郎中吳廷棟。該員雖拔貢出身,卻能勤奮自學,把曆朝法典盡能背出,堪稱才能傑出,遠識深謀,可當大任。
臣要說的第三個人是通政使司副使王慶雲。該員通知時事,閎才精識,尤究心財政,窮其利病,稽其出入;尤其該員入京以來,能始終廉潔自律,辦事紮實,實為我朝不多見。第四個人是在知府任上丁憂歸籍的嚴正基。嚴正基在知府任上,能夠私訪民情,體恤百姓,確保一方百姓平安,是百姓真正的父母。該員在任期間,沒錯判過一個案子,沒枉殺過一個人,實屬難得。第五個人便是武舉出身的浙江麗水知縣江忠源。該員在知縣任上愛民如子,麗水的百姓無不交口稱讚;尤其該員為人仗義,忠義耿耿,天下皆知,是我大清的文武全才。”
曾國藩說一個,鹹豐帝點一下頭,記在心裏。
鹹豐帝忽然又問:“曾國藩哪,朕還想問你一句,對廣西,你是怎麼看的呀?你今天想說什麼都行,朕今天高興,不會怪你,你就大膽地講吧。”
曾國藩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謝皇上不怪微臣!臣鬥膽進言,廣西亂子越鬧越大,全是鄭祖琛剛愎自用、殘害無辜激起的民變。臣懇請皇上,應該下旨將鄭祖琛革職!鄭祖琛罪大惡極,應該嚴辦才是。請皇上明察!”
鹹豐帝停頓了好半天才道:“你跪安吧。廣西的事情,朕還要斟酌斟酌!”
曾國藩渾身輕鬆地回到府邸。
周升邊開大門邊喜滋滋地告訴他:“大人哪,湘鄉的銀子捎來了!整整六百兩,正好還錢莊的錢。”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債先緩一緩吧,我們得先考慮吃飯哪!等俸祿發下來,我們再還錢莊吧。”說畢,搖了搖頭,徑直進了書房。
周升望著曾國藩的背影,小聲嘟囔了一句:“看樣子,又得買便宜的菜了!”
飯後,曾國藩把自己關進書房,告訴周升,今晚不會客。然後燃上一支安魂香,盤腿坐到炕上靜思起來。
第二天,一道聖旨由內廷發往廣西:“調湖南提督向榮馳赴廣西任廣西提督,協助協辦大學士、欽差大臣、督辦廣西軍務的林則徐征剿廣西亂匪;廣西巡撫鄭祖琛剛愎自用、亂殺無辜激起民變,著即革職,押回京師候審。所遺廣西巡撫一職,暫由原漕運總督以二品頂戴歸籍休致的周天爵署理。”
午後,又一道聖旨下到各部院:“照禮部右侍郎署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曾國藩所請,賞監察禦史曲子亮五品頂戴,著升署都察院給事中。”
望著那份抄送給部、院大臣傳閱的廷寄,曾國藩長出了一口氣:鄭祖琛總算被革職了,曲子亮也總算官複原職,還升了一級;看樣子,張老娃子也能免罪了。
中午,曲子亮從內廷謝恩回來,直接來禮部見曾國藩。
曾國藩正要去飯廳用飯,曲子亮便一步搶進來,給曾國藩叩頭請安。曾國藩挽起曲子亮的手,兩個人一齊往飯廳邊走邊談。
曾國藩悄悄道:“你飯後去刑部把張老娃子接出來吧。鄭祖琛已被革職,不日將押赴京師。張老娃子是個證人,不能有絲毫差錯!”
曲子亮點了點頭,道:“請大人放心,飯後下官就去刑部要人。張老娃子是因下官而入獄的,刑部沒理由不放人。下官的事,連累大人跟著受苦了,改日下官去府上謝罪。”
曾國藩一看到了飯廳門口,便不再言語。
九卿科道各部、院官員都衝曾國藩和曲子亮打招呼,但都是漢官,滿官極少在飯廳用飯,說這裏的飯菜無法下咽,都仨一群倆一夥兒奔大菜館吃大菜去了。
飯後,曾國藩剛在辦事房坐定,值事官沏的茶還沒有泡好,鹹豐帝卻緊急召侍郎以上官員到勤政殿議事。曾國藩一驚,這樣的事情在當時的大清尚不多見。
曾國藩急忙隨王公大臣們走進勤政殿。一進大殿才知道,原來是在新疆、青海辦理“番案”的一等侯爵、協辦大學士、陝甘總督署青海辦事大臣琦善琦中堂,因在辦理薩拉回民案中濫殺無辜,被新任的欽差大臣薩迎阿派親兵押解回京治罪。琦善已到京師,剛被押進刑部大牢。鹹豐帝緊急召見王公大臣們,是想改改祖宗家法,同時也想讓琦善心服口服,決定由三法司會審琦善一案,來個公正判決。三法司會審一名侯爵大學士,這在大清還是首次。
為了加重這次會審的量級,鹹豐帝決定由大學士穆彰阿、協辦大學士文慶以及剛剛賞了二品頂戴的杜受田牽頭監審,各部院侍郎以上官員全部旁審,以示公正。
主審大臣是刑部尚書恒春、左都禦史花沙納,副主審是大理寺卿倭仁、內閣學士肅順。
退朝下來,曾國藩的腦海中沒有記起琦善的麵目,反倒是忽然閃現出廣西巡撫鄭祖琛的形象。看琦善所犯的事情,簡直就是鄭祖琛教出來的一般!
琦善究竟辦錯了何事,要讓皇上怒到差專人押進京師問罪的程度?說起來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