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哭笑不得,這哪叫三法司會審,分明是三法司受審!皇上要體現的是司法的公正,可偏偏暴露出大清律例的種種弊端。
大清的爵位分公、侯、伯、子、男。公、侯、伯均為超品,子為正一品,男為正二品。除非皇上,其他大臣根本無權審理公、侯。盡管爵位沒有實際職務,隻是官員身上的加銜,但自大清開國以來還沒有哪個敢輕視爵位。以往有爵位的官位犯了法,皇上須先下旨革掉該員的爵位,然後再革職。但這次不知是鹹豐帝忽略了老例,還是有意這麼做,琦善雖被革職,偏偏爵位尚在。
恒春這個一品的尚書,來審琦善這個超品的侯爺,如何能不出怪露醜呢?恒春的尷尬,自在情理之中。
曾國藩親審琦善案
第二天早朝,沒待皇上問話,恒春就當先把一個折子遞上去。
鹹豐帝展開折子看了一遍,忽然問跪著候旨的恒春:“恒春哪,照你說來,琦善還是不服氣。不過,你讓朕撤換主審大員,朕可不能答應,你是刑部尚書啊!”
恒春低頭回答:“回皇上的話,奴才近日頭昏腦漲,實在是不堪繁劇呀!”
鹹豐帝把頭往上抬了抬,忽然道:“穆彰阿呀,琦善這件事你看怎麼辦好啊?”
穆彰阿出班奏道:“回皇上話,奴才昨日監審,看琦善的樣子,好像的確有些冤情。奴才以為,不召回寧夏將軍薩迎阿,事情不能水落石出,請皇上明察。”
“嗯……”鹹豐帝沉吟了許久,說一句,“你們兩個先退下吧。”把兩眼掃向眾大臣:“你們都是怎麼看的呀,隻能召回薩迎阿了?”見兩班沉默不語,又加問一句:“你們怎麼不講話呀?”
曾國藩見王公大臣們都把頭低下故作耳聾狀,隻好出班奏道:“啟稟皇上,微臣以為千萬不可召薩迎阿回朝!”
鹹豐帝一愣,反問:“曾國藩哪,你說說,怎麼不可以召薩迎阿回朝啊?”
曾國藩大聲道:“皇上聖明,新疆事急,臣想那薩迎阿剿匪正酣,如此時被召回,不止前功盡棄,勢必要釀成新疆大亂!廣西的亂子已鬧得夠大了,新疆、寧夏、甘肅等偏遠地區是怎麼也不能再出亂子了啊!請皇上明察。”
鹹豐帝點了點頭,接著反問道:“可琦善不認罪伏法呀?薩迎阿已奉朕的旨意查明琦善確曾濫殺無辜,可琦善卻一口咬定薩迎阿是栽贓陷害!”
曾國藩答道:“稟皇上,依微臣想來,押琦善進京的兵丁必然知道內情,問他們和召回薩迎阿有異曲同工之妙!請皇上明察。”
鹹豐帝擺擺手:“你下去吧。杜師傅啊,你認為呢?”
杜受田出班奏道:“回皇上話,老臣以《四書》《五經》為主課,於刑律不甚精通,老臣不敢妄言。請皇上明察。”
幾名大學士都開始捂嘴笑,杜受田答非所問。
穆彰阿一步搶出來奏道:“稟皇上,奴才深知,杜大人學貫古今!奴才向皇上舉薦,琦善一案,非大德大才之人不能主審,杜大人做主審官最合適不過!請皇上恩準。”
杜受田急忙抬高音量,大叫:“皇上聖明,老臣昨夜思慮了許久,老臣以為琦善有爵位在身,由刑部主審不合情理,該由吏部主審。”
吏部和戶部是大學士穆彰阿的管理範圍。
鹹豐帝愣了半晌,問杜受田:“杜師傅,琦善已被革職你不知道嗎?”杜受田不敢言語。
穆彰阿這時卻道:“啟稟皇上,杜大人飽讀詩書,卻講出如此不倫不類的渾話。奴才懇求皇上,將滿嘴胡言亂語的杜受田開缺回籍,永不敘用!”
鹹豐帝卻不耐煩地攔住話頭道:“好了,你們都下去吧,朕再斟酎斟酎。”眾王公大臣跪安,依次魚貫退出。內閣學士肅順卻被當值太監召進禦書房。
曾國藩回到禮部辦事房不久,鹹豐帝聖諭便下到禮部:“著曾國藩即日起兼署刑部右侍郎,望該侍郎忠誠為國,一心為公。欽此。”
曾國藩此時的職銜與署銜有:實授禮部右侍郎,署兵部侍郎,署工部侍郎,署刑部侍郎。
到了午後,曾國藩依老例到勤政殿具折謝恩,得蒙召見。
鹹豐帝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大殿裏一瘸一拐地走來走去,幾名當值的太監規規矩矩地在四周站著。
曾國藩謝恩畢。
鹹豐帝歎一口氣道:“曾國藩哪,朕讓你兼署刑部侍郎,是想讓你主審琦善。你說的有些道理,薩迎阿這個時節怎麼能離開新疆呢?曾國藩啊,明天就重新審琦善吧!”
曾國藩低頭答道:“回皇上話,微臣不敢接旨!”
“怎麼……”鹹豐帝立住腳不動。
曾國藩道:“皇上聖明,琦善雖被革職,但爵位尚在。恒大人官居一品,琦善尚不把他放在眼裏,微臣一介侍郎,如何審得了侯爺!”
鹹豐帝怒道:“朕下特旨審他,如何就審不了他!他難道還敢造反不成?”
曾國藩道:“皇上聖明,按我大清官製,公、侯犯法,隻能由皇上欽判,或革職,或流放,或殺頭,請皇上明察。”
鹹豐帝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刑部能管得民,就能管得官,就能管得公、侯!曾國藩哪,你是先皇比較倚重的老臣,朕交辦的事,你就辦。”
曾國藩邊磕頭邊道:“稟皇上,臣不敢抗旨不遵。但臣以為,皇上對琦善,完全可以依老例。如證據確鑿,或革職、或充軍,下道諭旨就行了,何必非要三法司會審不可呢?”
鹹豐帝想了想道:“琦善祖輩有功於大清,琦善也是本朝的老臣。像他這種年紀又有爵位的人,早該回京享清福了!可琦善仍然替朕鎮守著邊關。像這樣的享大位有大功的人,隻憑朕的一旨決斷,不是太草率了嗎?你領旨謝恩吧。”
曾國藩大聲道:“謝皇上!微臣還有話說。”
鹹豐帝道:“你講吧。”
曾國藩道:“皇上讓微臣審琦善,臣遵旨,但須請皇上格外開恩。明日微臣在刑部大堂主審琦善,請皇上賞恩,臣請借皇冠一用。隻要皇冠供奉在大堂,就等於聖上在側為微臣壯膽。請皇上明察。”
鹹豐帝沉吟了一下道:“朕明日早朝過後,即著人將皇冠送到刑部大堂。你跪安吧。”
曾國藩退出大殿,徑直來到刑部。依老例,他要向恒春請安,要和刑部的侍郎以下官員見麵。
恒春此時偏偏沒在刑部,到軍機處去找穆彰阿辦私事去了。
曾國藩和刑部的官員見了禮,當值的官員熱情地領著曾國藩到各辦事房轉了轉。
在刑部侍郎辦事房,曾國藩品了口當值郎中李文安端上來的茶水,忽然道:“李大人,琦善現在押在刑部大牢,不知押解他的解差在哪裏?”
李文安恭恭敬敬答道:“回大人話,押解琦善的解差共是十二名,現在兵部京師驛站歇息;拿到刑部回文,他們才能回轉複命。”
曾國藩“嗯”了一聲,沉思了一會兒道:“煩李大人開張火票去兵部驛站,傳那十二名解差來刑部一趟,本部堂有幾句話要問他們。”
李文安道:“下官這就去辦,請大人稍候。”
過了兩刻光景,李文安帶著十二名解差依次走進來。
眾解差一見曾國藩的紅頂戴,就一齊行禮問安。
李文安這時道:“大人但請問話,下官先行告退。”便退出去,到自己的郎中辦事房去喝茶。
曾國藩笑著道:“本部堂傳幾位來,是想問幾句話,望實話實說,不得有半點隱瞞!琦善是如何革職的?薩軍門是如何奉旨查辦的?請幾位複述一遍。”
一名解差大聲道:“琦善本是去圍剿薩拉回匪,卻險些被薩拉圍剿,於是就拿其他部落的回民出氣,一下子就殺了上千人!回民們如何咽得下這口冤氣?就寫了聯名狀子,告到寧夏將軍府。可薩將軍本是受琦善節製的,如何敢管這事兒?隻好用八百裏快騎傳遞進京。”曾國藩靜靜地問:“你們幾位原在總督衙門供差還是在將軍府供差?”
有六名解差道:“我們幾個是督標的人,他們幾個是軍標的人。琦善剿薩拉因準備不足確是吃了敗仗,而殺無辜的回民確是打了勝仗,還從各回民部落掠獲了上萬隻羊、幾百頭牛,全軍吃了三天的羊肉和牛肉也是真的。”
另外六人道:“薩將軍接護陝甘總督關防那天,怕琦善回京翻供,就從督標營和將軍營各撥了六名解差,說是到了關鍵時刻,也可做個活見證。”
曾國藩在心裏讚歎一句:好個心細的薩迎阿!沉思了片刻,曾國藩道:“明日公審琦善,還要勞幾位當堂出證。你們督標來的幾位,可會怕他?”
六個人一齊道:“一個革職的總督怕他作甚!”
曾國藩道:“琦善雖被革職爵位尚在,他可是一等侯爵啊!比總督的品級都大呀!”
一個高個子笑道:“咱一個兵丁供大人們差遣的人,有什麼可怕的呢?何況咱是給皇上當的差,又不是誰的家奴。”
曾國藩站起身道:“好,各位先回驛站歇息,明日需要各位的時候,自會傳喚你們。”
解差們走後,曾國藩把解差們的證言整理了一下,便讓李文安拿到兵部驛站找十二名解差挨個畫了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