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安回來後,曾國藩把畫過押的證言袖起來,這才乘轎回府。
是夜月明星稀,朔風驟起,氣溫陡然下降,為曆年來最低;太仆寺的皇家馬場,一夜凍傷差官四人、凍死戰馬五六十匹,時人稱奇。莫不是琦善位列公侯,不應該在刑部大堂公審?鹹豐帝這次做錯了?
這一天早朝,眾王公大臣雖被召進大殿,但鹹豐帝卻還沒到,曾國藩見幾名大學士湊在一處悄悄地在議論什麼。從幾位大學士的臉部表情看,肅穆裏透著詭秘,悲哀裏透著膽怯,好像又有一件什麼大事情發生了。
鹹豐帝紅腫著眼睛走進來,王公大臣們一齊跪倒請安,誰也不敢抬頭。鹹豐帝冷漠地坐下,擺擺手,口諭平身。
文武大臣都爬起來,互相看看,誰也沒言語。
鹹豐帝愣了許久,終於歎口氣道:“朕昨晚收到周天爵由廣西巡撫衙門發來的折子,稱廣西會匪洪秀全於昨天公開宣布成立太平天國,自封天王,另立朝廷。廣西除省府桂林尚安穩外,各州縣已無一處完整。廣西已鬧到這個樣子,林則徐怎麼還沒有一點消息?穆彰阿呀,下朝後,軍機處用八百裏快騎給福建發個兵部火票。廣西不能一誤再誤了!”穆彰阿答應一聲“奴才下去就辦”。
當值禦前太監這時宣布聖諭:琦善一案,著禮部右侍郎、署兵部侍郎、署工部侍郎、署刑部侍郎曾國藩牽頭主審,監審為大學士祁寯藻、文慶,副主審是刑部尚書恒春、都察院左都禦史花沙納、內閣學士兼署禮部侍郎肅順及大理寺卿倭仁。各部、院侍郎以上官員陪審。
祁寯藻此時是體仁閣大學士署禮部尚書,是道光帝年間的重臣。
毫不畏懼威審罪臣
退朝後,曾國藩當先趕往刑部大堂,各部、院侍郎以上官員隨後跟進。穆彰阿與杜受田這兩個冤家對頭都沒有出席。
按著聖諭,曾國藩當先坐定,上首依次坐著監審的官員,下首依次坐著副主審。恒春與花沙納陰沉著臉,很不情願的樣子,隻是肅順像是興高采烈。
不一會兒,禦前當值太監帶著侍衛多人,手捧著一個圓托盤——托盤上用黃緞布蓋著一個圓圓的東西,慢慢走進大堂。
曾國藩知道,這是皇冠請到了,就親自燃了三炷香,又衝著已放到案中的皇冠行了大禮,這才歸座。
曾國藩望著上首的祁寯藻,嘴裏說一句:“中堂大人,開始吧?”祁寯藻點了點頭。
曾國藩清了清嗓子,說句:“帶琦善!”
廳後侍候著的刑部當值的官員應一聲,便走出去。
琦善很快便肥鵝一樣地邁著四方步一搖三晃地走進來,後麵跟著兩名刑部官員。
見琦善趾高氣揚的樣子,曾國藩大喝一聲:“琦善,你進了刑部大堂,還不跪下!”
琦善先是一愣,當看清問話的是曾國藩時,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曾國藩,你一個小小的漢侍郎,也敢跟老夫這般講話!你是藐視我大清官製嗎?”
曾國藩把麵前的黃緞布用手一拉,大喝一聲:“皇冠在此,你敢不跪!”琦善定睛一看,曾國藩的麵前果然放著一頂金光燦燦的皇冠!
琦善心裏大罵一聲:“曾國藩個狗奴才!”雙腿跟著一軟,撲通便跪倒在地,衝著皇冠行起三叩九拜大禮。
大廳兩旁聽審官員的臉上,呈現出對曾國藩的敬佩之色。
曾國藩靜靜地問道:“琦善,本部堂受皇上欽命,審你濫殺無辜一案,你要從實招來,不得隱瞞!”
琦善圓睜雙眼,雷鳴般地道:“曾國藩,你才隻是個小小的二品侍郎,像你這種身份也敢拿腔作勢審你家侯爺,你不要命了嗎?還不自動滾下堂去在等什麼,等本爵抽你的大耳刮子嗎?”
恒春不動聲色,胸中已是心花怒放。自己丟的麵子,總算從曾國藩身上找回來了。
曾國藩的三角眼睛慢慢眯起來,兩眉蹙促成川字。他忽然一拍驚堂木,威嚴喝道:“大膽的琦善,竟敢口出狂言!本部堂職位雖卑,卻也是大清國堂堂的朝廷命官!你睜開眼睛看清楚,皇冠在此,如皇上駕到。本部堂職位雖低,卻是代表皇上審你。你辱罵本部堂就等於辱罵朝廷,你可知罪?”
琦善聽了這番言語,隻能無可奈何地低下頭去,訥訥說道:“老夫知罪。”
“琦善,你位列公侯,本部堂也不怪你。你抬起頭來,本部堂現在問你。”曾國藩一字一頓說道,“你身為陝甘總督,靖匪保邊本是分內之事,你如何剿匪不力就擅殺百姓?又向皇上冒領賞賜?你可知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道理嗎?”
琦善怒視著曾國藩,冷笑一聲道:“曾國藩,你也知道老夫位列公侯?老夫這公侯可是祖上拿性命一刀一槍拚殺來的,不像你頭上的二品頂戴,是靠之乎者也騙來的。你既知道老夫位列公侯,就該站起來與老夫講話。曾國藩,你快與老夫放座!”
曾國藩被氣得渾身亂抖,他大喝一聲:“琦善,你竟敢口出狂言,咆哮公堂,藐視皇上,兒戲王法!行刑官侍候!”
兩個牛高馬大的漢子由門外走進,兩個人的前胸後背都繡著刑字號,分明是刑部專幹行刑營生的。兩個人往大堂一站,等候曾國藩示下。曾國藩道:“把咆哮公堂、目無皇上的人犯琦善當堂掌嘴五十!”
兩名行刑官答應一聲“嗻”,一個就走到琦善的背後,把琦善的細辮子在手上一挽,一個便走到琦善的對麵,不由分說,把巴掌掄圓,嘴裏來一句:“侯爺您老接刑吧!”便一下一下認真地打起來,琦善被打得殺豬般號叫。
侍立在兩側的文武漢官在心裏齊為曾侍郎叫好。滿人一貫蠻橫,像琦善這樣的有爵位的更是不把漢官放在眼裏。
行刑完畢,兩名行刑官退後一步。
曾國藩看那琦善時,心裏不由讚歎一句:“真不愧有爵位的人!”琦善的兩腮已是騰騰腫起,嘴角也已現出殷紅血跡,但那琦善仍不服輸,照樣瞪大眼睛望著曾國藩,分明是想一口吞掉曾國藩,有些挑釁的意思。
曾國藩一拍驚堂木,高聲斷喝:“琦善,你知罪嗎?”
琦善把兩眼一閉,理也不理曾國藩,臉上充滿著不屑。
曾國藩氣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霍地站起身,用雙手捧起皇冠,大喝一聲:“大刑當堂侍候!”
外麵答應一聲“嗻”,四名行刑官便抬進一具木製老虎凳,往琦善後麵一放,便叉手立著。
曾國藩用鼻子哼了一聲,怒道:“皇冠在此,行刑官聽令:將琦善脫去爵服,侍候上刑,不得有誤!”說著高高舉起皇冠,以示代皇上執法。行刑官不敢怠慢,過來便將琦善爵服扒下,又生拉硬拖地放到老虎凳上,眨眼便捆綁停當。
曾國藩兩眼一閉,大喝一聲:“用刑!”
四名行刑官隨著曾國藩話音一落,就一齊用力,隻聽那琦善大吼一聲,震得滿堂大驚;眾人再看琦善時,早昏死過去,自大清開國以來,二品侍郎對一名侯爺用刑,尚屬首次,百官都為曾國藩捏一把汗。恒春心裏想的卻是:曾國藩,看你如何收場!
見琦善昏死過去,依老例,一名行刑官到外麵拎來半桶冰水,劈頭蓋臉地往琦善頭上一澆,便見琦善激靈靈打個冷戰,長歎了一口氣後才睜開眼。
曾國藩見琦善醒來,不容他講話,早喝道:“皇冠在此!琦善膽敢藐視皇上罪加一等!左右,加力用刑!不得有誤!”
行刑官發一聲喊,嚇得琦善忙對著公堂高喊:“且慢,老夫有話說。”行刑官齊住下手。
琦善喘息著說道:“曾右堂,老夫與你有何仇有何冤,你要對老夫下此毒手!”
曾國藩冷笑一聲道:“琦善,我來問你,新疆的無辜回民百姓與你有何仇何冤,你為何指使督標兵對他們下手?你不怕遭天報嗎?”啪地扔下一本卷宗在琦善的麵前:“本部堂已傳喚押解你的解差。你濫殺無辜的經過,本部堂已弄了個水落石出,你還想和他們對簿公堂嗎?琦善,你該明白,如不掌握你濫殺無辜的證據,本部堂一介小小的二品官豈敢對你這堂堂大清國的世襲侯爺用刑!琦善,你身為大清國的陝甘總督,位在封疆,幹係甚大,你不剿匪,卻殘害無辜百姓,你難道忘了官逼民反的古訓?”
“曾右堂,你不得血口噴人!”琦善掙著脖子辯道,“薩拉造反,一呼百應,鋪天蓋地,你讓老夫如何分得出良莠!”
曾國藩愈發氣憤:“琦善,你就是按這種理論治理邊疆的嗎?你今天衝著百官要說個明白!”
“反正……”琦善徹底沒了侯爺的派頭,訥訥了半天說不全一句話。曾國藩見火候已到,便一拍驚堂木,高喝一聲:“大膽的琦善,你已認罪,如何還不簽字畫押?難道要本部堂二次用刑嗎?行刑官侍候!”琦善撲通一聲坐倒在地,拿過口供便在上麵按了手印。
“來人哪,”曾國藩喝一聲,“把琦善押進大牢,候旨發落!”
琦善死狗一般被行刑官拖了出去。
曾國藩把皇冠放下,長出一口大氣。他知道,隻要琦善肯認罪,鄭祖琛就好審了,諒那鄭部院的骨頭也不會比這琦侯爺硬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