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主人模樣的人一拍桌子道:“去叫你們掌櫃的來回話!”
小二賠著笑臉道:“對不起了客官,掌櫃的最近挺忙,小店就委托小的打理。三位是打尖還是住店哪?”
一個仆人站起身,用手指著小二的鼻子道:“你聽清楚了,俺家爺不比從前了,是堂堂的四品候補道哩!待官服做好後穿起來,看不把你嚇尿褲子!”
小二仍然笑著道:“小的這幾日可沒少侍候候補道大人。動問這位候補道大人,是打尖還是住店?小的還要答理其他的客官呢,耽擱不起喲。”
那主人終於擺擺手道:“好了好了,本官不跟你一般見識了。上好的牛、羊肉,快各切三斤出來,有‘女兒紅’搬過來一壇。都要上好的,可不準馬虎。”
小二道:“本店的牛、羊肉都是上好的,‘女兒紅’也是大同最有名的。隻是肉錢和酒錢得先付,這是俺家掌櫃的昨夜裏新定的規矩。三斤牛肉三斤羊肉一壇‘女兒紅’,一共是五貫三。客官是官場中人,小店給打九折,給五貫好了。”
“什麼?”主人霍地站起身罵道,“老爺我黑、白兩道走了幾十年,沒聽說過沒吃肉沒喝酒先會賬的客棧!你對住宿的人也要讓他先會賬不成?小三,拿著我的片子去見縣太爺,把他送官。我捐四百兩銀子不信就治不了他個小夥計!”
被稱作小三的仆人立馬站起身道:“爺,您老快寫片子,奴才這就去縣衙門。不過,您老得告訴奴才,是七品大還是四品大?衙門裏的差官都如狼似虎的樣子,奴才還真有些怕呢!”
主人一聽這話,氣得一巴掌打過去,嘴裏罵道:“打你個上不得台麵的混賬王八羔子!”
講話的仆人一閃閃到一邊,主人跨前一步還要打。
曾國藩看這主仆混鬧得太不成樣子,聽話音好像還與賑災局有關,就慢慢地走過去;劉橫、李保一見,趕忙跟過去。
曾國藩笑著對那主人一抱拳道:“給觀察大人請安!在下是做布匹生意的,想向觀察大人請教幾個問題。”
人們習慣尊稱道台或候補道為觀察。
那主人攆著仆人追打不著,正下不得台麵,猛地裏見曾國藩插進來,就住下手,轉過頭道:“這個狗奴才,都不如一個賣布的。賣布的,你要問本官何話?”
曾國藩笑著道:“聽觀察講,好像觀察是從賑災局過來的。可在下沒聽說朝廷開捐輸①啊?”
被稱作觀察的人忽然笑了,道:“賣布的你問別的事,本官還真說不明白,你要問這事算你問著了。朝廷是沒有開捐輸,可你隻要和賑災局的趙大人拉上關係,你隻要肯出錢,連紅頂子都能到手。不過,不知根底的人趙大人是不給辦的,給錢也不給辦。這事沒得商量,連俺都還是通過一個實缺觀察才買到這個候補缺分的呢。”
曾國藩道:“照大人說來,沒有親近之人,就算花錢也不是說買就能買個官的呀?”
那觀察忽然不耐煩地道:“我不跟你這賣布的說了,說你也不懂。俺要找個上好的飯莊吃飯呢!”又回頭對小二道:“本官明日還來!”便一揮手,帶著兩個下人,搖搖晃晃地走出去。
道台離開客棧後,曾國藩對小二道:“小二,你怎麼能夠讓他先會賬呢?”
小二怒道:“爺,像他這種買個候補的缺分就張狂成這樣的人,真讓他吃了飯,還指望他會賬嗎?小的可不敢拿自己的飯碗開玩笑。昨兒就來一個什麼候補知州,還穿著官服戴著頂子,好像也是花了幾百銀子從賑災局趙大人那買來的缺分。哎呀,那個神氣,又是酒又是菜,差點把小的腿累彎。怎麼樣?嘴巴一抹,給小的扔張片子,讓小的拿著片子到縣衙門去會賬!小的打躬作揖,還不是走了!小的一個月才掙幾個大子兒呀?”說畢,又忙著去招呼剛進來的人。
李保小聲對曾國藩道:“大人,您老去歇吧?”
曾國藩回到客房,忽然對劉橫道:“劉橫啊,你帶兩個侍衛,拿我的片子去大同府衙,讓知府一人來見我,不要聲張。去吧。”說完,從衣袖裏摸出一張現成的片子交給劉橫。
見劉橫走出去,曾國藩又對李保道:“讓小二給沏一壺茶來,要濃。”李保剛走出去,便走進來拉弦子賣唱的父女倆。
老爺子是進來就鞠躬,女子是進來就道“萬福①”,遊蕩在門外的兩名侍衛急忙走進來便往外拉父女倆。
曾國藩擺擺手,讓侍衛給老頭兒放了個凳,自己也坐下,問道:“聽老丈口音,山東人吧?”
老頭兒笑答:“客官好耳力,小老兒是山東東平府人,來大同拉弦子已經半年了。
蒙老爺賞臉,謝謝了!老爺是聽《馬前潑水》還是《穆桂英掛帥》?”曾國藩沉吟著正要回答,小二端著茶走進來,後麵跟著李保。
小二把托盤放下滿臉堆笑道:“客官請慢飲。”便退出去。
曾國藩讓李保給老丈兩個銅板,道:“就請這位大姐唱一段《穆桂英掛帥》吧。”老頭兒熟練地把二胡架到腿上,不假思索便起來,小女子也跟著旋律嫩聲嫩氣開始唱。
一曲未完,穆桂英好像還沒有見到帥印,劉橫便大踏步走進來,向曾國藩施禮道:“稟大人,您老請的人到了,在門外候著呢!”
曾國藩就對李保使了使眼色,李保會意,小聲對那位拉二胡的老頭兒道:“我家老爺要辦公事,您老就到別的客房去吧。”
父女倆急忙向曾國藩等人施了禮匆匆退出去。
曾國藩咳一聲,說一句“請”。
劉橫應聲走出去,很快便領進一位著官服官帽藍頂子的官員來。那官員一進門便當先施行大禮,口稱“下官來遲”,態度極其謙卑。
曾國藩口裏說著“本部堂不敢受此大禮,老府台快快請起”,伸出雙手便將那官員扶起,又回頭讓李保放了座。這才坐下去,定睛看那知府,這一看不禁衝口而出:“府台可是戊戌科進士張同林?”
那官員一愣,急忙站起身答道:“正是下官。曾大人如何知道?”
曾國藩須笑道:“張同林哪,本部堂和你同科,你外放到山西,本部堂進了翰林院。是科初試,你是第七,本部堂是三十八名。”
張同林一聽這話,再次深施一禮道:“同林眼拙,請大人恕罪。”
曾國藩把張同林扶起來重新坐下,忽然問:“老同年哪,這幾年一向可好?一直在大同嗎?”
張同林長歎一口氣道:“說出來慚愧!老同年已是海內聞名的堂堂正二品大員,下官還隻是個正五品的同知銜。大同知府半年前丁父憂,部院看下官熬得辛苦,就格外開恩,掛牌讓下官來大同府護印。最近聽說部院馬上就要任滿回京,同林還真不知以後是個什麼樣子呢?唉!曾大人來大同如何不行文衙門?莫不是私訪?”
曾國藩笑道:“老同年不要多心,本部堂隻是受命到山西核捐,不見過撫院,如何好驚動地方呢?聽說大同的賑災局搞得很是好呢,老同年可是為山東、河南辦了件大好事啊!”
張同林道:“賑災局的事情下官是一絲也不曉得的,做善事總歸是好的。山東、河南苦哇!”
曾國藩話鋒一轉道:“本部堂想知道這賑災局是何人搞起來的?老同年緣何說一絲也不曉得?”
張同林道:“是大同一個雜貨商人搞起來的,人們都稱他為趙大善人。曾大人如何要問這些?賑災局是民間組織,不歸官府節製呀!何況是行善事。”
曾國藩又問:“本部堂聽大同的人稱趙大善人為趙大人,這姓趙的還是官府中人嗎?”
張同林道:“因為趙大善人把募捐一事搞得紅紅火火,部院便上保單為他請獎,這也是依老例。皇上賞了趙大善人一個四品銜,百姓於是就改稱趙大人了,就是下官見了也要稱一聲大人呢!善有善報啊!聽說賑災局已集到上百萬兩銀子,能救多少人哪!”
“著實難得呢!”曾國藩也不由讚一句,但接著又問,“不過,有一點本部堂有些疑問,那趙大人受部院保舉,才是個四品銜,他如何卻能保舉捐款的人四品銜呢?就是剛才,飯廳還走了一個經他保舉的候補道台呢!”
“這個……”張同林沉吟了一下,“下官也有所聞,隻是未曾親眼見過。不過依下官想來,像現在這樣盜匪橫行、兵荒馬亂的時節,朝廷因為度支吃緊開開捐輸也是大有可能的。曾大人,趙大善人的運氣好啊!想半年前,下官受命來大同署任時,他趙大善人還隻是大同街裏排不上名次的小商販,不要說見府縣,就是見了雜役,也是慌著請安,把腰彎得什麼似的!——自打他從巡撫衙門那兒弄了個準許勸捐的行文後,這才隻幾個月光景,官也升了,腰也粗了,竟然成了大同的首富了!哪個見了不巴結!咳!”
張同林一麵是大口稱讚趙大善人,一麵又大悲自己的命運不濟。
曾國藩對張同林也是一半同情一半不平。
張同林是戊戌科會試排名第七的進士,隻是因為殿試時答對不當,被道光帝斥之為“顛三倒四”而放了外任。雖然是老虎班,一直有缺分兒,沒餓著肚皮,但將近五十歲的人才隻是個正五品銜,前程是可想而知了。
鐵麵查案不手軟
張同林走後,曾國藩又感歎了許久才安歇。
一大早,曾國藩一行便出了大同,向山西的首府太原進發。
出了大同,走不上百裏,便迎見了從巡撫衙門趕過來接查捐大臣的官員。
見了巡撫衙門的官員,曾國藩才知道,山西巡撫曾望顏已任滿回京述職了,此時的署任是山西布政使常大淳。
曾國藩於是便脫下便裝,換上官服,打發走馬拉轎子,坐進巡撫衙門專備的綠呢大轎;儀仗也是備好的,“回避”、“肅靜”、“查捐”一應俱全。一行人這才大張旗鼓地穿州過縣,浩浩蕩蕩奔太原而來。
一進太原,山西署撫常大淳已在城門的官道旁恭候多時。
曾國藩一下轎,常大淳搶先一步便行大禮。跟在常大淳後麵的布政使、按察使、道府、州縣等一班屬員也都呼啦啦跪下一片叩請聖安。
禮畢進城,光轎子就達三十幾頂。
常大淳是湖南衡陽人,與曾國藩同鄉,也是兩榜出身,但年歲卻比曾國藩大了整整十歲。他做過山東道監察禦史,任過福建糧道、浙江鹽使、安徽按察使、湖北布政使。年初,由湖北布政使任上平調到山西布政使任所。山西巡撫曾望顏上月任滿回京述職,新巡撫還沒有到任,暫由他護印。
常大淳久曆地方,比較精明練達,也很幹過幾件大事,官聲尚好。
曾國藩離京前,就已從文慶的口中得知,皇上有放常大淳浙江巡撫的意思,隻是尚未公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