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群答:“趙大人是下官的一個沒出五服的本家兄弟,是真正的本家,打小兒起就認識!”
曾國藩沉思一下問:“你既是生意人,如何想起了做官?”
趙德群答:“回大人話,下官也隻是覺著當官風光,何況也隻二百兩銀子。”
曾國藩抬頭問其他幾個人:“你們幾個是怎麼買的官兒呀?”
幾個一起理直氣壯地答:“是通過趙德群買來的官。”
曾國藩又問趙德群:“趙德群,你既是趙二的本家,趙二入教你知道嗎?”
趙德群答:“回大人話,下官知道。是本家兄弟花了十萬兩銀子才入的教,見神父那天是下官陪著去的。神父是個荷蘭人,在台灣傳過教,叫什麼阿古利。下官以前去香港販過茶葉,見過荷蘭人,也見過英吉利人。趙本家的十萬兩銀子,還是經下官的手給的神父呢!”
曾國藩被趙德群說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愣了許久才問:“洋人就是夷人,怎麼又出了什麼荷蘭人、英吉利人,這是怎麼事?趙德群,你要據實回答。”
趙德群越發得意,更加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回大人話,洋人分很多種:美利堅人、荷蘭人、英吉利人、意大利人。奪走我香港的是英吉利人,荷蘭人比較友善。”
曾國藩自此才知道,洋人也不僅僅就是英夷一種,洋人也分好多種。也許荷蘭人比英吉利人好對付呢。
他對李保道:“讓賑災局趙二進來。”
李保應一聲走出去,不一會兒,趙二便招招搖搖地走了進來。
和曾國藩見過禮,見案頭放了十幾本官憑,他先就微微一怔。
曾國藩看在眼裏,隻裝作沒看見。
停了停,曾國藩忽然問一句:“趙觀察,這些人都拿銀子從你手裏買了官憑,可是真的?”
趙二幹咳了一聲道:“稟大人,下官所發的官憑,都是阿古利神父賣給下官的。下官為了多勸些捐,多救些人,隻要向善的事情,是一定要做的。”
曾國藩冷笑一聲道:“阿古利神父專事傳教。他既不是我大清的官員,也不是我吏部的掌印,他如何會有官憑賣給你呢?”
趙二也像模像樣地冷笑道:“大人如何恁糊塗了,阿古利可是洋人啊!洋人在我大清國,說一就是一,還有敢說二的嗎?”這分明是拿洋人來嚇曾國藩了,意思再分明不過,我趙二可是認識洋人的!
曾國藩沉吟了一下,便起身離座來到外廂,對劉橫道:“你速到巡撫衙門把常中丞請來。”
劉橫快步走出去。曾國藩重新走回大廳坐定,便吩咐李保道:“把趙德群等人領到小官廳錄口供。本部堂要單獨和趙觀察聊聊。”
李保帶上文案,領著趙德群等十幾人走出去。大堂之下,隻剩了趙二一個人孤零零地坐著。
曾國藩靜靜地說道:“趙觀察,本部堂聽說那神父是荷蘭人。荷蘭人也傳教嗎?”
趙二眨了眨眼睛,停了停才道:“回大人話,阿古利神父是洋人,是標準的黃頭發藍眼球的洋人。至於是英吉利還是荷蘭嘛,就像大清的山東山西那樣,我等是斷斷惹不起的。大人位在禮部,沒有辦過夷案,是不知道洋人的厲害,阿古利見了大清皇上都不用跪呢!對王公大臣們更是正眼都不瞧一下!能耐比公、侯還大呢!”
曾國藩一言不發,心裏罵道:“結識個把洋人,就狂成這樣,連朝廷都不放在眼裏了!這樣的民族敗類不殺,哪還有窮苦百姓的活路!”
既動了殺機,曾國藩就開始思慮如何下手,既能讓洋人不找麻煩,又能讓他把吞的賑銀吐出來,還能把人殺掉。三方麵都要照顧到,一丁點漏洞不能出。殺趙二的理由是再充分不過了,不管假官憑的根源在哪裏,總歸是從他的手裏放出來的。僅憑私賣假官憑這一條,十個趙二都不夠殺。問題的關鍵是,萬萬不能讓朝廷知道趙二入教一事,否則就要生出許多枝節。隻要這方麵瞞得好,其他事都好辦。
見曾國藩不講話,談興正濃的趙二隻好閉上嘴。但有一點他堅信,憑曾國藩的那點能耐,斷斷不敢與洋人作對!林則徐的例子就再鮮活不過。大清與其說是滿人的天下,不如說是洋人的天下更恰當。
兩個人都不說話,各想各的心事,足足過了兩刻光景,才被走進來的劉橫打破。
劉橫把嘴附到曾國藩的耳邊悄悄道:“常中丞病了,不見客。”
曾國藩一愣,小聲反問:“你見著中丞了嗎?”
劉橫悄悄道:“沒有見著,師爺擋了駕。”
曾國藩暗罵一聲:“這個老狐狸!看烏紗比天還大!”口裏卻大聲說道:“劉橫啊,你帶趙大人去歇息吧。讓李保進來,本部堂有話說。”隨後兀自低頭沉思起來。
李保進來後,連叫了兩聲“大人”,曾國藩才驀地驚醒。
看大堂之上,趙二和劉橫都已不在,外廂的吵鬧聲好像也弱了許多。“大人,趙德群等一十二人,卑職已將口供錄下,隻等示下,是押進大牢還是放回去?”李保不待曾國藩吩咐,當先彙報情況。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我等來山西是核捐,凡事都要撫院支持配合才能成。趙德群等人是人證,按理應該寄押才對。現在看來,隻能行文大同知府衙門著人領回看管了。本部堂修書一封給知府衙門,你把一幹證人全部帶回大同,由知府衙門代為看管吧。”
說畢,便讓李保侍候上文房四寶,刷刷點點很快便寫成一封快信。
曾國藩把信封好,交給李保道:“詳情盡在信裏,你要按張太守吩咐的行事。切記保密。本部堂等你回來。”
曾國藩在信裏給張同林寫了些什麼呢?
他讓張同林見信後,立即派人配合李保查抄趙二的所有財產,逐一登記造冊,以快、密為要,盡量不讓教堂聞得一絲風聲,更不能被神父知道。曾國藩在信裏最後強調,出現絲毫差池,唯知府衙門是問。
常署撫托病不配合曾國藩辦案,怕為了一個洋人毀了自己的前程,曾國藩隻能依靠張同林來辦案。大概常大淳自己也知道,身為署撫,加之有些聖恩,無論怎麼做,曾國藩都莫奈他何,就算曾國藩上折參他,恐怕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何況,常大淳原本就是要升任浙撫的人,因為一個洋人而斷送自己的前程,好像也真有些不劃算。常大淳隻能托病。
張同林就不同了,一則趙二是大同人,張同林對其有管轄權;一則賑災局就毗鄰知府衙門,張同林對其有監督權。如果他敢像常署撫那樣,曾國藩就可以參他個失察罪。張同林隻有配合核捐大臣把事情搞清楚一條路好走,再無選擇。讓他怎麼做,都不過分。
但如果張同林也要采取常署撫的態度怎麼辦呢?總不能事情沒有搞清楚,就參他個不配合皇差的罪名吧?
李保等人走後,曾國藩就在大廳之上,讓人泡了一壺茶,獨自一個邊飲邊發呆。翻來覆去地想,越想頭越大。
他居京十幾年,辦了大大小小幾十件案子,哪件案子他都想查辦得明明白白,有頭有尾,上對得起朝廷,下對得起黎民;可哪次案子他都辦得不漂亮!不是勞而無功,就是頭破血流;要麼君不滿,要麼民有怨。可再往深裏想想,又仿佛他經手的案子件件辦得漂亮,個個都有著落,否則,他的頂子怎麼那麼快就由藍變紅了呢!就這一點,你能說他居京十幾年無所作為嗎?可他究竟做了些什麼呢?審琦善,算是最輝煌的一案,終於把一個世襲的侯爺弄到了黑龍江。可琦善遲早要複出,他又比誰都清楚。琦善是滿人哪,滿人獲罪,非危及皇室,有幾個不複出的!保定李純剛一案呢?一想到這個案子,連曾國藩自己都笑了。因為李純剛一案,起決定作用的是長順、皇四子奕(左言字旁上寶蓋下一),自己隻是個聽憑調遣的小角色而已,哪能算是自己辦的案呢!
翻建文廟能算一案嗎?充其量,不過是替國家實心實意地辦了一次差而已!參革湘鄉縣正印張也算是一次有頭有尾的案子了吧,可卻為此搭進劉向東的命!想想,總讓人有些得不償失的感覺。
一想到劉向東,曾國藩就心情沉重,神色黯然,兩眼盈淚。
忽然,曾國藩的眼前一亮,他想起了經他手辦理的順天府的縣學案。這個案子盡管辦起來障礙重重,但他畢竟頂著壓力辦下去了,而且是自大清入關由漢人插手滿事的第一案!
無論孰得孰失,總算奠定了他清臣的地位,使滿人也不敢小看他。
參革大員賈存道就更加順理成章了,不僅扭轉了大清官場的邪氣歪風,更進一步得到了朝廷的認可。
一幕一幕地回憶起來,他愈發地感到,在大清國,想堂堂正正地為老百姓辦一件事情,真是太難了!關鍵點在於,先要看輕烏紗,還要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又不能存了發財的念頭,否則,不是被革職拿問,就是落千古罵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