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找朵刺玫瑰
“陸爾白,你想找誰?”
“我想找朵刺玫瑰。”
【1】
沒有人知道那個晚上,鄭冬至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市一中的。就連她自己也忘記了,隻記得當時全身上下都疼,好像被摔壞的破布娃娃,她覺得自己都快要散架了、崩壞了。
那時候唯一支撐她走下去的力量就是陸爾白了。
隻要一想到見到陸爾白後他會抱抱她,她感覺就好受多了,身上也就沒那麼疼了。
到了學校門口,鄭冬至才又想起,她根本不知道陸爾白住在哪棟宿舍樓,她甚至連男生宿舍樓的大門都進不去。
手機沒帶,她又打不了陸爾白的電話。絕望之餘,她看到了路邊的電話亭,下意識地將手摸進牛仔褲的口袋裏,剛好摸出三個硬幣。
她欣喜若狂,又哭又笑地跑進電話亭將硬幣放了進去,撥了陸爾白的手機號,心裏一再地默念:別關機,求求你別關機。
陸爾白的手機白天一直處於關機狀態,蘇慧對他的警告這幾天一直在他的耳邊回繞。他很清楚母親的話沒有絲毫不對,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兩個人之間隻要彼此喜歡,就可以排除萬難在一起,卻不知道有些人從一出生就注定了和他們不會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知道鄭冬至會找他,他怕自己心軟,所以直接將手機關機了。隻有到了深夜,他從睡夢中突然醒來,才會打開手機看一下,有沒有誰找過自己。
除了鄭冬至跟蘇慧外,其實根本沒有其他人會找他。蘇慧找不到他的話會直接打給宿管,但鄭冬至不會,因為她不知道宿管處的電話。
鄭冬至來找他的那個晚上,陸爾白做題做到了晚上十一點多,然後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就上床睡覺了。
臨睡前,他將手機開了機,看到屏幕上來自鄭冬至的好幾通未接電話時,他毫無意外地失眠了。
鄭冬至打電話的時候,陸爾白才剛睡著不久,他的睡眠很淺,放在枕頭邊的手機震動沒幾下,他就被吵醒了。
陸爾白隨手拿起手機看了一下屏幕上的來電,整個人瞬間清醒了。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接。
手機震動了一會兒,然後便安靜了下來。
沒多久,對方不死心地又打了過來。
陸爾白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是深夜一點多了,按理說鄭冬至早就該睡覺了。就算她沒睡著,她也從不會半夜打電話給他,因為怕吵醒他。
如果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她不會不間斷地打過來。
已經是最後一個硬幣了。
鄭冬至將硬幣投進電話機的時候,眼淚早就模糊了她的眼眶。她都沒怎麼看撥號盤上的數字,憑著記憶將電話撥了出去,蹲在電話亭裏,握著話筒,沒有了繼續祈禱的勇氣。
如果陸爾白再不接她的電話,她都不知道今天晚上該怎麼辦了。
能支撐她一直打到第三個電話的理由是因為陸爾白的手機終於不再是關機狀態了。
電話裏傳來的隻有那清脆的“嘟嘟”聲。
當鄭冬至快放棄的時候,電話終於被接通了。
沒等陸爾白開口,鄭冬至忍不住大哭起來,哽咽道:“陸爾白,我在學校外頭的電話亭。”
陸爾白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種心情跑出宿舍樓,又是以何種心情翻牆出了學校。直到他見到了蹲在電話亭外一身狼狽的鄭冬至時,他才知道,原來那種心情叫心急如焚。
“你半夜三更瞎跑什麼?”他朝鄭冬至跑過去,等走近了,才看清楚鄭冬至身上的傷痕。頓時,像是有人用力地揪著他的心髒,疼得他說不出話來。
聽到腳步聲,鄭冬至警覺地抬起頭,從地上站了起來。看到陸爾白時,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睛又一次盈滿了眼淚。
“陸爾白。”她囁嚅著叫了他一聲,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直往下掉。
陸爾白一臉心疼地愣在原地,過了許久,才忍不住伸手輕輕觸摸了一下她被鄭林打得發腫的額頭,沉聲問道:“家裏人知道你跑出來嗎?”
鄭冬至搖頭,低聲道:“我爸把我鎖在房間裏了,我自己用窗簾係成繩子,從窗戶那兒爬下來的。”說完,她偷偷地把雙手藏在了身後。
陸爾白見狀,伸手拽過她的手臂,看到她的手腕間被灌木刺傷的斑駁血痕時,眼裏閃過幾絲憐惜。
雖然很心疼,但陸爾白還是黑著臉罵了她:“活該,誰讓你請人去找陳昭言麻煩的!”
先不管陳昭言是不是真的被人侮辱了,這件事都是鄭冬至有錯在先,鄭氏父子教訓她也是應該的。
鄭冬至本就委屈,聽到陸爾白這麼說她,她頓時撇了撇嘴,眼看就要哭出來時,陸爾白突然拽著她往學校圍牆那邊走。
鄭冬至一臉疑惑地望著他,問:“陸爾白,你要帶我去哪裏?”
“先去我的寢室吧,把傷口處理一下。”陸爾白淡淡地回道。
“我可以去男生寢室嗎?”鄭冬至難以置信地驚叫道。
她的聲音很尖,在這樣靜謐的夜晚顯得尤為刺耳。
陸爾白怕她驚到人,連忙喝止住她:“你小聲一點,宿管阿姨還在。”
鄭冬至可憐兮兮地“哦”了一聲,跟著陸爾白走到了圍牆邊。
陸爾白蹲下身來,讓鄭冬至踩著自己的背先爬過牆,然後他才翻牆跟了過去。他先跳下地,伸手接住了她。
進了學校,陸爾白拉著鄭冬至的手來到了男生寢室,宿管處的燈還亮著,但宿管阿姨已經回裏屋睡覺去了。
陸爾白把腳步放輕,帶著鄭冬至上了樓,去了他們寢室,開了燈,從床底下的行李箱裏拿了個簡易藥箱出來。
鄭冬至坐在陸爾白的床沿上,低著頭,沉默地看著他。
陸爾白抱著藥箱坐在她的身旁,捋起她的袖子,用藥棉蘸著碘酒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她手臂上的血口子。鄭冬至吃疼地蹙緊眉頭,死咬著唇,難得沒有叫出聲來。
她身上的傷口不少,牛仔褲上也有幾道血印子。陸爾白給她清理完腳踝處的傷口後,又示意她把褲子脫下來。
跟上次一樣,鄭冬至雖有點害羞,但因為跟陸爾白的關係親近了許多,這一次她沒有躲閃,而是直接當著他的麵開始脫自己的牛仔褲。
反倒是陸爾白,看到她漸漸露出的白皙大腿後,慌亂地轉過身去,將手中的碘酒跟藥棉一同遞給了她,低聲道:“你自己來吧。”
等傷口全部清理完,鄭冬至重新穿上褲子要喊陸爾白,卻發現他出門給她打熱水去了。
鄭冬至心頭暖暖地蜷在他的床上,用他的被子包裹著自己,鼻尖全是他身上那淡淡的花香,很是清新好聞。
她的心得到了片刻的安寧,先前的那些恐懼與不安漸漸離她遠去。
鄭冬至舒服地躺下來,突然感覺枕頭下有什麼東西硌得慌。她好奇地將手伸進枕頭底下,翻到了好幾本獲獎證書,其中還有一張香港大學的提前錄取通知書,上麵清晰地寫著陸爾白的名字。
寢室的門被推開,陸爾白打了熱水走進屋裏。鄭冬至回頭看他,眼眶發紅,手裏還攥著他的錄取通知書。
“你不考清華、北大了?”她望著他,微笑著問道。
那笑容在陸爾白的眼裏簡直比哭還難看。
他低著頭,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搶過她手中的通知書,藏進了上衣口袋裏。
“要喝熱水嗎?”他問。
鄭冬至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如果我今晚不來找你,你是不是打算到走了也不告訴我?為什麼要去香港那麼遠?是怕你走了,我會來找你嗎?”
“鄭冬至!”他突然厲聲喝住了她,眼裏已經有了懇求。
“你有想過帶我一起走嗎?”她哭著質問他,像個被拋棄的孩子。
陸爾白閉著眼,雙手用力地攥緊成拳,沉默了。
她突然撲下床,在他的胸口用力地捶了幾拳。
陸爾白任由她打,沒有還手。
直到打累了,她才停下手,頭靠在他的懷裏,哭著求道:“爾白哥哥,帶我一起走吧。”
他沒有允諾她,鄭冬至的心漸漸涼了下來。
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陸爾白才伸出手將她推開,目光幽深地道:“很晚了,你先睡吧。”
【2】
燈被關了,寢室裏暗了下來。鄭冬至安靜地躺在陸爾白的床上,陸爾白睡在對麵他同學的床上。黑暗中,兩個人各自睜著黑白分明的眸子,誰也沒有睡意,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陸爾白能清楚地聽到鄭冬至在被子裏輕輕的嗚咽聲,而鄭冬至也能聽到他因為睡不著而不停翻身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鄭冬至停止了哭泣。陸爾白聽到一陣窸窣的聲音,然後看到鄭冬至光著腳走到了他的床前。
窗外的月光正好透過窗戶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影籠罩在薄薄的月色之下,一張臉被映襯得格外蒼白。她身上就穿著一件單薄的襯衫,眼裏還含著淚,就那麼靜靜地看著陸爾白。
陸爾白被她嚇了一跳,準備坐起身來。鄭冬至突然伸手抱住了他,整個人緊緊偎依著他,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小孩,仿佛陸爾白是她生命裏唯一的一束光。
陸爾白渾身戰栗,慌忙地伸手抓住鄭冬至的手,聲音沙啞地製止道:“別鬧了。”
她的手很軟,也很冷,她的擁抱卻很熱烈,像一團炙熱的火苗,將陸爾白灼燒著。陸爾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紅著臉掙紮道:“鄭冬至!夠了!別鬧了。”
她依舊不聽,抬頭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瞳孔裏有欲望在燃燒。陸爾白全身的神經都緊繃起來,他忍無可忍地一把推開她,滿是痛苦地望著她,流著淚搖頭:“我不可以這樣做。”
他的眼淚掉在她的臉上,澆滅了鄭冬至內心最後的一簇火焰。
都這樣了,他都不要她了,她還能用什麼挽留住他。
她哭了,見她要繼續糾纏上來,陸爾白猛地一把推開她,狼狽地從床上下來,穿好衣服離開了寢室。
門關上的那一刻,陸爾白似乎聽到了鄭冬至崩潰的哭聲,他皺著眉頭咬了咬唇,狠下心,跑了。
陸爾白圍著學校操場跑了無數圈,直到體力被耗盡,他才筋疲力盡地倒在塑膠跑道上,腦袋放空地望著頭頂的夜空,伸手想要抓點什麼,卻什麼也抓不到。
十八歲的陸爾白突然發現,對於這個世界來說,他是多麼渺小,又是多麼自不量力。他左右不了這個世界,甚至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深深的無力感席卷了他,他第一次有了想逃避的念頭。
草叢裏傳來蟋蟀的聲音,伴隨著幾聲夜鶯的鳴叫,陸爾白靜靜地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直到心漸漸地平靜下來,他才慢慢地鬆了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離開了操場。
天際的東方,魚肚白隱現,春日涼薄的日光帶著絲絲冷意照射在他的身上,地上清晨的朝露潤濕了他清瘦的脊背。
等到他再度回到男生寢室的時候,鄭冬至已經離開了。
寢室的燈依舊暗著,他床上的被子被疊得好好的,雖然不夠方整,卻也能看出來那人的努力。床單上整齊地放著他之前申請香港大學提前招生的那些獲獎證書,那張錄取通知書被捏得皺皺的放在一旁,沒有被撕掉,這讓陸爾白很是震驚。以鄭冬至的性子,他本以為她會把他的寢室砸個稀巴爛,但沒想到會是這副景象。
鄭冬至表現得越是懂事,陸爾白的心裏就越是難受。他寧願她又哭又鬧,也好過現在不吵不鬧地離開。
天剛蒙蒙亮,鄭冬至穿過奶白色的晨霧,回到了紫園。
王嬸已經起床了,正要出門去早市買菜,看到從鐵門那兒走進來的鄭冬至時,她震驚得睜大了眼睛。愣了片刻後,她立刻朝鄭冬至走了過去。她瞥了一眼她身上單薄的襯衫,看著她被晨霧澆濕的頭發跟衣服,連忙拉著她進門,幫她搓著冰冷的小手心疼地問道:“冬至,你怎麼會在外麵,你什麼時候出去的?你怎麼出去的啊?我就睡在樓下,怎麼沒聽到你開門的聲音?”
王嬸一連問了她好幾個問題,鄭冬至都沒有回答,她隻是微微地抬頭看了王嬸一眼,眼眶通紅,眼神很是空洞。
王嬸擔憂地喊了她一聲:“冬至?”
她依舊沒有任何反應,推開王嬸的手,朝前走去,沒走幾步,便一頭栽倒在地上。
“冬至!”王嬸驚叫一聲,朝著鄭冬至撲了過去,一把抱起昏倒在地上的她,急著喊人來幫忙。
鄭林跟蘇慧一晚上本就沒怎麼安穩地睡著過,一聽到樓下王嬸的喊叫,便趕緊起床出了臥室。看到倒在地上的女兒時,鄭林當即變了臉色,衝下樓,從王嬸手裏接過鄭冬至,又催促王嬸打電話喊醫生,自己則抱著鄭冬至上了三樓她的房間。
蘇慧緊跟著過去,看到鄭冬至臥室窗戶旁遺留的窗簾布時,她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她的心底蔓延開來。
鄭林伸手觸摸了一下鄭冬至的額頭,燙得他縮回了手。蘇慧顧不得多想,趕緊去浴室弄了點熱水出來給她擦身子。
鄭冬至又一次發起了高燒,體溫一直在四十度左右。她一直昏睡著,偶爾醒來,王嬸喂了她一點營養粥,她沒吃幾口就不吃了,又繼續睡。
等她退燒已經是三天後了。鄭冬至醒來的時候,就她哥一個人坐在她的床邊。
見她睜開眼,鄭晝景趕緊去倒了杯熱水給她喝。
鄭冬至喝了一點,然後把水杯放下,起皮的嘴唇微張,朝鄭晝景喊了一聲:“哥。”
她的聲音都啞了,但鄭晝景還是聽清了,對著她點點頭。
“什麼時候了?”鄭冬至問。
鄭晝景扶著她坐起來,淡淡地說:“你都睡了三天了。”
“三天了?這麼長。”她長長地歎了口氣,身子虛弱地要起床。
鄭晝景攔住了她,問她要什麼。她搖搖頭,苦笑道:“我還要去跟陳昭言道歉啊!爸不是要我去道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