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的官員極少因言獲罪,但剛剛褚中郎那一句已驚住眾人,元昭這一句更是震耳發聵,連劉瑕都沒想到元昭會說出這麼大膽的話,詫異又愉快地轉頭看他。元鶴天麵上卻現出痛色,按捺著不去看侄子。
這句話也徹底捅破了馬蜂窩,褚中郎霎時臉色鐵青,他伸出一手指著元昭抖如篩糠,想罵一句什麼,又氣得暫時連話都說不出,幹脆將另一隻手上的笏板扔向元昭!他常年服食五石散,性情易燥易怒,扔完還要衝上去揍人。
成國是文人朝廷,朝臣們平時都是襃衣博帶、文雅風流,但文人們也近乎癡迷地追求名士風範,以熟讀《離騷》、痛飲烈酒、服五石散為潮流,以放誕自許、狂生自居。把時間往前推十幾年,朝臣們在朝會上擼袖子打架不是稀罕事,劉從晟初登大寶時也遇上過幾回,隻是成國近幾任天子中屬他最禦下有方、善於製衡,百官對他頗有幾分敬畏之心,朝會鬥毆這種事才漸漸少了。
沒想到今天會舊事重演。
元昭雖沒練過武、力氣也尋常,但這些年走南闖北遇到過的麻煩數不勝數,全靠反應快避災消難,他一看褚中郎抬手,立刻貓腰往劉瑕身後一躲。而劉瑕的身手更不消說,那牙笏攜風飛來,被他一探手扣在掌心,揚手丟在地上。
象牙笏在水磨石地磚上砸出“啪”一聲響,褚中郎上去揍人的步子頓時一緩,他雖然怒火上頭,但還沒徹底昏頭,看元昭閃到了劉瑕身後,他一下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變得不尷不尬,幸好身邊的幾名同僚上道,馬上衝過來往回拉他。
眼看今天的朝會要成一場鬧劇,胡福忙上前一步,提高聲音斥道:“大膽!金殿禦前,豈容喧嘩!”
胡福是內廷總管、天子近侍,群臣見他發話,齊齊下跪叩道:“臣等無狀,請陛下降罪。”
劉從晟方才一直沒有說話,他的目光在群臣身上掃過,在元鶴天等幾名重臣身上額外多停留了一會兒,這幾人是士族中的實際話事人,剛剛滿朝吵得沸反盈天,但這幾人一直緘默,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眾卿請起。”劉從晟的語氣仍是一貫的緩慢柔和,“朝會本來就是商討議事的地方,隻要是為國事盡心,言之者無罪,胡福,把笏板撿起來,還給褚中郎。”
眾人聽得明明白白,言之者無罪,但再敢在禦前動手的人就不一定能免罪了。胡福應一聲“是”,然後拾起地上的牙笏走到褚中郎麵前,把牙笏遞出。
劉從晟說了“請起”之後,其它臣工都已起身,隻有褚中郎被點名後一直不敢動,此時他跪著雙手接過牙笏,冷汗涔涔地道:“謝胡公公。”說完才慢慢站起身。
劉從晟拿起禦案上的一本奏章又翻了翻,道:“就剛剛的廷議看,各位愛卿對姚台郎的奏本沒有疑問了,對元台郎的奏本還有些異議。”
這話說得實在很客氣,剛剛廷議上眾人對元昭豈止是異議,分明句句都在誅心。但這句客氣的話也不好答,若眾人說有異議,剛剛元昭跟劉瑕已經一句句把他們的異議駁回,若說沒異議,那不就是同意這個議案推行?
殿中靜了片刻,與元鶴天並排站著的一位老人終於出列,頷首對道:“回陛下,姚台郎與元台郎的議案,各有其妙,都是盡心為國的良策,隻是元台郎的議案牽涉略廣,如謝中郎所說,涉及到遷徙百姓、重丈土地、再編戶籍等等事宜,與民相幹的政務,牽涉越廣越需小心思量,故而臣子們多問了幾句,想聽聽能不能更完善。”老人須發灰白、麵貌慈祥,乃是當朝大司空、現任謝氏族長謝嘉,他是謝律的親爺爺,已是成國的三朝老臣。
元昭聽了這滴水不漏的回答,心中暗暗服氣,但也立刻警惕起來,不知道謝嘉要說什麼駁斥他。
劉從晟問:“那依大司空之見,該當如何?”
謝嘉抬起頭看向劉從晟,不急不緩地道:“臣下細聽剛剛元台郎跟大家的一番議論,覺得其中有些話說的很是,像喬尚書說,‘不落實地,便容易紙上談兵’,元台郎又說,‘朝廷可以先選一郡或一縣試推,以觀其效’,都是正理,要比較檢籍法與土斷法孰優孰劣,也不是一時能成的事情,眼下國庫艱難,可以先在全國推行檢籍法,依元台郎的主意擇一地試驗土斷法,能有成效再推向全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