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葉離的聲音從榻上傳來:“嶽家醫這是怎麼了?”

在嶽千聽來,她的聲調與先前沒什麼不同,仿佛隻是在問他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問題。然而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怕成這個樣子。那個叫做聞墨的小女孩,安靜地站在一角,仿佛對他們的一舉一動視而不見,然而嶽千卻不敢看她的臉。

他是做事的人,他自己知道這件事多麼危險。

嶽千撿起地上的脈枕——這枕頭小小的,沒有床榻上的枕頭那麼硬,裏頭裝了些小麥,時不時會換一換。柔柔軟軟,因為人的手腕纖細,若是太硬,會讓病人覺得不舒服。他靜靜地將它擺進藥箱裏。

再次抬起頭時候,嶽千麵上表情一派風平浪靜,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袁葉離坐在簾子的另一邊,在嶽千看不清楚她的同時,她就更看不清外間的人了。可她依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事,不可能因此而覺得膽怯。

嶽千道:“一時手抖罷了,姑娘想問什麼?”

他語態淡然,毫無心虛之態,仿佛就是個行走江湖許多年的醫者,從未驚慌失措過。他是做了壞事,但他過往的閱曆太豐厚,剛剛不過是他一時不覺,是以害怕罷了。嶽千從未想過,自己會被一個陌生人嚇住——或許那是因為她是女子,所以他才會如此意外。

這樣翻覆想了幾遍,嶽千就定住了心神。

他本來就不是容易心情動蕩之人,見過了那麼多病人,在這山莊中又是人人都在裝聾作啞,他更是習慣於作偽,隻為了讓自己身上的麻煩少些。如今,縱然有人看穿他所為,可這歸雲山莊,終究是陳氏在管,就算他被識穿了,難道還怕沒有靠山?

他越是這樣想,就越是鎮定了。

袁葉離道:“我的意思,很簡單。既然嶽家醫不肯認,那就隻好攤開來說了。”

嶽千笑笑,這果然是個不簡單的客人。一發現迷惑他沒用,立刻就幹脆起來了。他道:“姑娘若要說話,那也無妨,我洗耳恭聽。”

他見過許多人,做過許多錯事,但很少被發現。此時此刻,他也隻是聽著,看看這臥於榻上離不得床的姑娘,到底能說出什麼話來?——隻怕不過是女兒家在撒潑,肯定是拿不出真實證據的。

嶽千這樣想。

袁葉離卻道:“嶽家醫真是個擅長作偽之人,”她微微一笑,因為覺得有趣:“倘若嶽家醫肯幫我,那就再好不過了。嶽家醫可知道,我所患的是什麼病?”

這話問得很簡單,嶽千垂著眼,一動不動安泰如山,一身灰衣看起來極不起眼。他道:“是水土不服之緣故,如今到了,再喝兩帖調理體內的湯藥,調理好了,就能繼續趕路。”

他一直是這樣講的。

所有人都聽信著他所講的話,因為這山莊地緣的緣故,所以一時半會兒,也尋不到比他更好的醫者。袁葉離卻不信:“水土不服,此話當真?”

嶽千點頭,他可以肯定的是,沒有旁人能診出來袁葉離身上的毒是什麼,就連醫書裏也不曾記載過類似的相關症狀。他自負醫術,所以從不覺得旁人能夠看穿他的說法。況且他們是旅人,這個理由是再正當不過。

紗簾後的女子卻笑起來:“倘若如此,那天底下大多數的病症,大約都可以稱為風寒了。”

她說得繞彎,腦筋不轉快一點的人都聽不懂。嶽千卻終究是個聰明人,他睜大眼,莫非這小娘子早知道自己患的是什麼病,所以才如此篤定地反駁他?

但倘若如此,為何又不去治……他一想就想得深,靜靜地道:“嶽某醫術不精,讓姑娘見笑了。”

這是一句萬金油一般回答,既沒有說自己錯,也沒有說自己對了。袁葉離也不應答他,聲音猶自冷了起來:“醫術不精,嶽家醫若僅僅是如此,我自然也不會追究。”她的話是這樣說,但聽得出來,態度很強硬。

袁葉離早就知道了自己所中的是蠱毒:不可能是旁的,但她懷疑的,並不是這一點。嶽千脖子後已經下來冷汗了,她是否看出了那藥方有問題?

嶽千做事,有主人包庇,自然是好了許多。在袁葉離問他自己是什麼病的時候,他裝聾作啞,一個字也不講;後來開了藥方,也不過是給丫鬟看的,他要隱瞞藥方是多麼容易;最後煎好了藥,給袁葉離喝,病人隻知道苦,也根本不清楚自己喝的是什麼藥。

他覺得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