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承淵從來不是一個容易慌張的人。

一個人假如慌張失措,大約是因為,不了解他要麵對的是何物。但衛承淵不是,十多歲以前被當成皇子培養,十多歲以後橫曆天下,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兩樣他都占全了。但他立刻跪下:“微臣失態。”

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不是他的父親,而是他的叔叔,盡管年齡相差不過十歲,但閱曆與年齡從來不成正比。皇帝道:“哦?你如何失態了?”

衛承淵心中思量:如今他被找來,不外乎是因為曾經的晟王與他的王妃……在整個京城之中,唯一知道他們還活著的人隻有自己。他問過皇兄,衛文言並不知道他還活著;所以現在,單純隻是為了長嫂而來?

他並不知道兩人之間的變故,心中輩分依舊按著數年前的來。衛承淵道:“這幅畫像乃是宮中秘辛,陛下願意給微臣看,微臣卻依舊對這幅畫將信將疑,實在是不敬也。”

皇帝笑笑,並不是很在意這些細節,卻挺想聽聽衛承淵是怎麼說下去的。他道:“你為何將信將疑?”

衛承淵跪在那裏,低著頭,而皇帝卻坐在椅上,姿態悠閑,一上一下,皇權就是如此不公。他張了張嘴,強自鎮定回答道:“微臣知道有一人,與畫像中人極為想象,因此懷疑這幅畫像的來曆。”

他心中依舊在激烈地做著抗爭:他知道這畫中人是曾經的晟王妃,也知道如今的她們外貌極為相似。然而如今皇帝態度明顯,是對這畫中人感興趣了——但他不能背叛兄長。何況,他是親眼所見,兩人不能相守之痛。

而如今,跪在那裏的人是他。他如果設法隱瞞過去,是否就能讓這兩人逍遙自在?

衛承淵不由得自嘲:若非當日多管閑事去尋如意珠,他怎麼至於現在跪在這裏……但自嘲,也已經是無用之舉了。想到這一點,他立刻決定不再將兩人名字與來曆宣之於口,無論如何。

不是為了旁人,僅僅是為了自己。

衛文言微微低下頭,審視著他:“你見過這幅畫?”

“是,”衛承淵說著,“幼年時候,機緣巧合罷了。”

他沒有多解釋。說完以後,殿中一片寂靜。

比起質問,這樣的安靜更教人猶豫不安,舉棋不定。衛承淵從未想過,自己回到京城,麵對的是這樣局麵。他隻是低著頭,竭力維持原來的姿態,深深體會到文武百官在朝堂上討生活的不易。

他不能解釋,因為隻有心虛的人才會因為怕對方不信而多加解釋。

良久,才聽見衛文言的聲音自桌後傳來:“那麼,你覺得它從何而來?”

聽見這話,衛承淵才暗地裏鬆了一口氣。接下來,他像是倒豆子一般,說了一堆畫師畫技與地域流派等的無意義說明——他在皇宮中長大,接受的是這世間最頂尖的教育,如今說起這些來,盡管不至於如數家珍,然而也是順口拈來,根本不需要多加思索。

一直說得口幹舌燥,本來一句話就能說完的事情,擴開成三句來講,實際上就是在拖延時間。不知怎地,衛文言竟然也不揭穿,任由他胡扯。衛承淵微微抬頭,看見他一隻手指在扶手上磨蹭,心中卻一下子慌張了起來。

他見過這位叔叔,怎麼都是皇室中人,自然是熟悉的。心中登時清明,明白了一件事:皇帝任由他瞎扯,是因為他無所謂,隻要是關於這幅畫的事情,他都願意多聽一聽。

最終終於無話可說了,他道:“微臣覺得,這幅畫自然是畫師所繪,乃多年前遺作,不過因為保存得當,至今尚未損毀。”

畫作是有保存期的——除非畫師費盡心力,為了讓這幅畫能流傳下來,否則他不可能至今這麼完整。

衛文言點頭,也不賣關子了:“你說得不錯。”

衛承淵這才鬆口氣,差些想要抹一把冷汗:“微臣惶恐。”

但下一句話,卻又不同了。他聽見衛文言說著,“那你說的人,如今在何處?”

聽見這句問話,跪在地上的衛承淵忽然想起,這位皇帝陛下,從未提過關於畫像的其餘事情,一切基本都是他自己說出來的。但他什麼都不知道,最穩妥的辦法是說實話,但他是絕對不能說實話的。

於是兩眼一閉,他決定靠官麵說法糊弄過去了。

橫豎都是要糊弄人,沒有什麼比台麵上擺出來的事實更靠譜了。他就沒覺得這樣做不對,在皇室中長大,他比旁人更明白一個事實:皇帝也是人,隻不過他們知道的比旁人更多,手中握著的權力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