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隱達調來黎南縣不幾天,收到一張名信片,上麵寫了李白的兩句詩: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落款隻寫著北京XQ。
當時他正去縣委辦,辦公室主任陳興業同幾個幹部湊在一起看著什麼。一見他去了,陳興業馬上點著頭說,關書記,有你的信哩。就把他們正在看著的名信片雙手遞給他。他知道剛才這些人正在研究這張明信片,心裏就有些不快。但他沒有表露,隻是微微笑了一下,順手把它放到了口袋裏。然後交待陳興業一些事情,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關隱達拿出明信片,胸口不禁悠了一下。這是肖荃寄來的。他隻要一見這雋秀的字跡,就知道是她,不用看她的任何落款。最近這八年,他調動了五次,全地區十一個縣市,他到過六個縣了,去的地方越來越偏遠。他每調一個地方,肖荃都會寄來幾句話。肖荃早幾年隨她的丈夫調到了北京,在一所中學當教師。他從未去過她那裏,但他想象得出,在這樣的冬天,她也一定像北京所有工薪者一樣,清早就出門了,用頭巾把頭裹緊,騎著單車去學校。休息日說不定同她那位在社科院搞經濟研究的丈夫一塊去買大白菜。隻是不知現在還要排隊嗎?若是要排隊,她一定是同男人一塊排隊。***在她的後麵,她的身子微微後傾,有點小鳥依人的意思。她便同丈夫細細劃算今冬的開支。那位搞宏觀經濟研究的丈夫,對家裏的微觀經濟不一定內行,就一切聽她的。關隱達相信她是一位能幹而又賢惠的好妻子。她比關隱達小兩歲,今年也是三十八的人了,她的兒子隻怕十一二歲了,早現實得像任何一位母親。隻是對關隱達,她總是懷著少女一般的溫情。原先大學同學都說他們倆會是一對美滿夫妻。
黎南縣是這個地區最偏最窮的縣,有些地方至今還是刀耕火種。這裏自古就是發配之地。剛報到那天,縣委書記周運先介紹說,這個縣曆史悠久,留下過燦爛的文化。關隱達知道那無非是曆代遷客貶官遺下的詩文,多幽憤之歎。他在縣委副書記的位子上一幹就是十二年,如今竟到了黎南縣!夜郎西……關隱達看著名信片,心裏說不出的味道。肖荃對他的這份牽掛和關懷,將伴他終身。他感覺鼻子裏麵有些發酸,不知是欣慰,還是淒楚。
聽到有人往他辦公室走來了,忙收起了名信片。原來是陳興業。他趕忙一邊示意陳主任坐下,一邊佯裝打哈欠,揉了揉眼睛。他剛才覺得眼睛發澀,怕是有了淚水。陳主任卻不坐下,站在一旁說,周書記意思,晚上請港商劉先生吃飯,請你也去一下。關隱達想想,說,我就不去了吧。陳主任又說,周書記意思,請你還是去一下。關隱達也不說到底去還是不去,隻問,這劉先生什麼人?陳主任便介紹說,劉先生是我們黎南縣在外最大的財佬。說來也怪,劉先生幾年前才移民**,不知怎麼發達得這麼快。起初還有人不相信,懷疑他是騙子。可人家帶回的硬是刷刷響的票子!這樣大家才相信。都像他這樣,**不真的是遍地黃金了?
一聽是這樣一個人物,關隱達真的不想去了。記得剛參加工作時,他跟地委陶凡書記當秘書,陪同陶書記一道接待過一位港商。還算陶書記精明,後來識破了,原來那人隻是從省城來的一個爛仔。差點兒就被那家夥騙走一百萬。這事其實叫陶書記處理得很漂亮,但到底是損麵子的事,所以陶書記最忌諱提及。關隱達是個凡事都放在眼裏的人,就像不知有這麼一回事。即便後來他同陶凡成了翁婿關係,也沒有提過這事。他同夫人陶陶都沒有說過。後來自己凡遇上這類事情,他都格外小心。但今天礙著是周書記第一次請他一同出麵應酬,還是答應了。
快下班了,周書記從外麵回來,走到關隱達辦公室。去嗎去嗎?周書記一進來就一迭聲催他。周書記看上去風風火火,好像是個直性子。關隱達說,好吧好吧,我同小陶說一聲。說罷就掛了家裏電話。家剛搬來幾天,還沒收拾好,陶陶就沒去上班。沒等他掛完電話,周書記又在開玩笑了,說,你不要把我們縣委作風帶壞哩。我們這些人是吃飯都不自由的,吃著中飯就不知晚飯要在哪裏吃。你要是餐餐都要彙報,我們在家裏就不好做人了。說話間,陳主任也來了。
上了車,陳主任坐前麵,關隱達和周書記坐後麵。周書記說,劉先生很有家鄉觀念,這幾年對縣裏的投資很大。他還想再在我們公路交通上投資。我們的投資環境是個問題,很多工作要公安來做。我專門請你出一下麵,就是這意思。周書記說起正經事來,態度一下嚴肅起來了。
關隱達馬上先表了一個態,說,行行。然後又說,我個人意見,這投資環境,是個綜合因素,需從多方麵下功夫。依我過來一段的體會,這投資環境到了需公安出馬了,往往是出了大問題了。所以我個人意見是宣傳在先,教育在先,加強法製,綜合治理。關隱達態度顯得很謙虛,一來畢竟是同一把手說話,二來他對周書記還不太了解。
周書記馬上肯定他的意見,說,你這個思路是對的。環境問題有個基本特點就是群眾性。一出事就牽涉幾十人上百人,法不責眾,怎麼辦?抓不了那麼多嘛!所以還是要強調宣傳教育,強調綜合治理。看來,我們的任何工作,都有一個方法問題啊。
周書記說話的時候,陳主任便不斷回頭說是的是的。他這樣說就一箭雙雕,對兩位領導的意見都表示了讚同。
聽周書記那讚賞的口氣,就像一下得到了一個錦囊妙計。關隱達這就隱隱覺得周書記也許是個非常老到的人。投資環境需綜合治理,這是誰都清楚的道理,他剛才也隻是隨口說說。可周書記卻給予了高度評價,而且推而廣之到一切工作。現在越是有經驗的領導越是這樣,可以把那些一加一等於二的簡單道理翻來覆去講,煞有介事,不厭其煩,絕不心虛。領導的講話一定非常重要,下級的意見通常值得肯定。這是官場的一條重要遊戲規則了。
關隱達見周書記這麼肯定他的意見,當然要表示一下謙虛。但又不能直接說哪裏哪裏,因為這是談工作,不是講客套的地方。就道,我這可不是有意推擔子啊。該我們政法部門出馬的,義不容辭。政法部門的首要任務就是為經濟建設和改革開放保駕護航嘛。他這樣一說,既隱含了謙虛的意思,又爽快地表了態。
很快就到了黎園賓館。見縣長向在遠、常務副縣長王永坦、縣**辦公室主任馬誌堅已等在門口了。
一下車,周書記就同大家握了一輪手。其他各位也就彼此握了手。關隱達同**辦馬主任沒握上手,因周書記和向縣長站在他們中間說話,隔開了他們。關隱達揚揚手致意,想免掉客套算了。但馬主任還是繞了過來,雙手抓住關隱達的手,使勁搖晃。見馬主任這麼客氣,關隱達本想再加一隻左手上去,還是忍住了,堅持用一隻右手配合馬主任搖晃了一陣。
周書記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向縣長不斷點頭。關隱達馬上裝作與同誌們招呼的樣子,後退幾步。其他人見了,也後退了幾步。兩位頭兒還在說話,關隱達就環顧了一下這個賓館。他剛來那幾天,家裏亂七八糟,在這裏住過幾晚。從外表看去,黎園不比大城市的賓館差到哪裏去,隻是管理不行,沒有幾間屋子的抽水馬桶不是壞的。看著這富麗堂皇的樣子,就像臉蛋子漂亮的粗俗女人穿著華貴衣服,隻要走幾步路就露出破綻來。他也走過了一些地方,發現不論那裏怎麼窮,高級賓館是要修的,而且必叫什麼園。省裏的賓館叫荊園,地區的賓館就叫桃園。
周書記和向縣長不說了,就招呼大家去。馬主任忙搶先一步,在前麵引路。
到了劉先生下榻的218房門口,敲了門。開門的是一位小姐,笑著迎了大家進去。看樣子這位小姐同大家都熟悉。小姐見關隱達麵生,就特意朝他點了下頭,說您好。
一進門,小姐忙請大家坐,說先生在裏麵有點事,馬上出來。一會兒,聽到抽水馬桶響了一陣,劉先生從衛生間出來了。是一位四十來歲的瘦子,高高的像隻病鶴,一看就知是風流過度的相。周書記站起來說,其他的都是熟人了,這位是縣委關副書記,剛調來的,分管政法。劉先生雙手迎了過來,說,請關書記多多關照。關隱達感到劉先生的手不像剛沾過水的,就疑心他剛才並不是上廁所,隻怕是有意往廁所走一下,好讓這些人等個片刻。這是我的秘書方芸小姐。關隱達便又同方小姐握了手。關隱達也不說什麼客套話,隻是禮貌地笑笑。
大家隻聊了幾句,馬主任就說,是不是請各位去用餐?
周書記就禮讓劉先生走前麵,劉先生偏要周書記前麵走。兩人出了門,便並肩而行。其餘人都自然而然按職務依次隨在後麵。馬主任便走在最後。快到餐廳了,馬主任又忙跑到前麵,同禮儀小姐站在一起招呼大家魚貫而入。大家為座位不免又推讓一會兒。馬主任招呼大家坐好了,自己才最後落座。
席間,說話最多的是劉先生,他說的又多是同北京誰誰吃飯,同省裏誰誰吃飯。北京那些人誰都不認識,大家就隻是嗯嗯點頭。說到省裏張副省長,周書記接了話頭說,你說到兆林同誌,他是我們這裏前任地委書記,那可是一位很有水平的領導啊。劉先生說,知道知道,我們是老朋友了,我最了解他了。我跟你們說,他的前程可是不可限量的啊!說到這裏,劉先生又側著頭同周書記耳語去了。在座的便都靜了下來,喝湯的連湯也暫時放下了。因說到張兆林,關隱達難免好奇,便在埋頭細細品茶的時候聽了一下。劉先生大概是說北京他有不少朋友,張兆林的事他還是可以幫忙的。意思似乎是說張兆林今後要更上一層樓還需他來玉成。關隱達便覺得這劉先生的牛皮未免吹得沒邊了。不過也難說啊,現在很多事情你按正常的邏輯去思考,往往還真不對勁。提到張兆林,關隱達的心情就有些複雜了。他就是從張兆林手上開始倒黴的。
周書記同劉先生說了一會兒悄悄話,忙招呼大家,喝酒啊,喝酒啊。話題還在張兆林身上。周書記像是一下子想起似的,忙指指關隱達說,張副省長是我們關書記的嶽父陶老書記的老部下哩。陶老德高望重,張副省長對陶老是非常尊重的。關隱達忙說,是的是的。不過那是張副省長禮賢下士。他每次來地區視察工作,總要去看望一下我們家老頭子。他們倆是多年的同事,彼此很了解。關隱達盡量表情愉快一點,免得人家看破了什麼。其實他相信周書記他們誰都知道個中究竟。
劉先生望著關隱達說,你看你看,有緣就是有緣。張副省長說,他能有今天,全搭幫到哪裏都有一批好同事,好朋友。他同我還專門提到過陶老書記哩,說他當地委書記那幾年,陶老書記對他非常支持。
一聽這話,關隱達就知道他是即興扯謊了。但所有人都附和說,是的是的。向縣長還很帶感情地感歎道,陶老書記的領導風度,難得啊。
王永坦看上去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剛才一直不怎麼講話。說到了陶老書記,他鄭重地放下筷子,說,陶書記是個好書記啊。他老人家實在,嚴謹,同下麵幹部又沒有距離。他很隨便,可下麵的人就是不敢亂來。你說怪不怪?他天生有一股虎威。王副縣長說話的時候,眼睛不停地環視,是在征求各位的看法。大家都點頭說是。說完了,就笑眯眯望著關隱達,那小眼睛彎成一條縫兒,裏麵滿是亮晶晶的光點。關隱達卻是謙虛也不是,不謙虛也不是,隻好微笑著說,他老人家想得開,退了就退了,不太關心外麵的事。倒是提起同誌們的時候,還是很高興的。關隱達特別注意了措詞,維護著嶽父大人的威嚴。
他知道大家如此稱頌嶽父大人,都是說給他聽的。這也是人之常情,用不著去辨別是真話還是假話。隻有王永坦的話,給他一種說不清的印象。從報到那天見第一麵起,他就隱隱覺得王永坦有些陰陽怪氣,叫人心裏沒底。
方小姐站了起來,說,在座各位我們都是多次見麵了,隻是關書記是初次相見。我代表我們劉先生敬你一杯酒。
關隱達不站起來,說,方小姐還是坐下來吧,不要講那麼多的規矩。我們這裏的規矩是坐著喝酒。屁股一抬,喝酒重來。這是要罰酒的哩。
方小姐便笑著坐了下來。
關隱達又說,不叫敬吧。我們大家同飲怎麼樣?
劉先生說話了。這杯酒關書記還是要喝啊。小姐敬酒可不太好推辭哩。
關隱達沒辦法,就同方小姐碰碰杯,幹了。
因是招待港商,大家都自便,酒也就喝得斯文。關隱達最怕的是霸蠻勸酒,不喝有礙麵子,喝吧又難免不醉。
應酬完了,關隱達與周書記同車回縣委大院。向縣長和王副縣長是本地人,自己修有房子,就各自回家了。
關隱達一進屋,就見客廳裏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黑男人,一下想不起是誰了。他才到任幾天,同誰都隻是見過一兩麵。便很客氣地笑笑,說,你好你好。那人就要站起來同他握手。他忙擺了擺手,說,你坐吧坐吧,我放一下包。就走到書房放了公文包。仔細一想,對了,這是公安局的副局長李大坤,幾天前在同政法係統局以上負責人見麵會上見過一麵的。
老李,這段很忙吧?關隱達出來招呼道。
也許是因為關隱達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李大坤感到有些激動,屁股抬一下,像要站起來的樣子。說,不忙不忙。再忙也沒有當書記的忙呀?
陶陶這時出來了,向著李大坤說,對不起啊。老關半天不回來,我也沒好好招呼你。我家通通才轉學過來,還不太適應這裏的老師,天天晚上我得給他補一下火。說著就為李大坤添了茶,敬上一支煙,又回裏屋去了。
李大坤顯得很隨便,抽著煙說,我也沒什麼事,隻是來看看關書記。關書記剛來,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就同我們說一聲。我們公安局有一個好傳統,凡是管我們的書記,我們一定要讓他有一個好的工作環境。管政法是很辛苦的,不能讓領導在一些小事上過多分心哩。
關隱達哈哈一笑,說,老李真幽默呀!有意思有意思。我們是當領導,可不是當老爺啊!能有什麼事?一個三口之家,就連吃飯拉屎的事加在一起,也沒有多少事啊。說到底,家裏的事,除了“進出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關隱達幾句話說得李大坤也哈哈笑了。關隱達知道接下來就是閑扯了。他不想同他扯公安局的事。憑他多年來的領導經驗,他認為不該就這麼同一位不太了解的下屬在家裏談工作上的事。真的是來談工作,他就應同他們一把手朱克儉一道來。他這麼一個人上門來談,本意自不必說。他就同李大坤隨便扯扯閑話。可李大坤總扯到公安局的事情,叫關隱達不好怎麼答應他。他便望著電視,優雅地抽著煙,嘴上有心無心地啊啊著。時不時又拿別的話來岔開。他見李大坤能把拍馬屁的話說得自自然然,叫人聽來半真半假,不覺得怎麼肉麻,就料定這人隻怕非等閑之輩。當領導的同這種人打交道要格外小心,弄不好就叫他們操縱了。
我的印象,黎南的老百姓還是很淳樸的啊。關隱達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緩緩地吐出來。那樣子像飽含了感情。
李大坤卻說,群眾總的來說是好的,但也有少數叫人頭痛的。說得難聽點,簡直是刁民。你這政法書記的擔子很重哩。
這話太煞風景了。關隱達剛才那麼說,一來是想岔開李大坤的話頭,二來是抒發對百姓的一種情感。李大坤卻一句話又扯到工作上去了,而且說得那麼不中聽。不過扯了這麼一會兒了,關隱達一直還沒有給他提供打小報告的機會,總是在他剛要說什麼的時候,就叫關隱達繞開了。既然李大坤總是這樣,關隱達就拿出了領導的架勢,說,老李,我哪天要專門同你們局裏的幾個頭兒研究一下公安的工作方法問題。現在矛盾多,案子多,而警力又不足,如果不好好研究一下工作方法,就更難辦了。不是我一個人的擔子問題,也不是我忙不忙就可以解決問題的。不是我說偷懶的話,我這個縣委副書記,總不能陪你們天天泡在案子裏嘛。關鍵還是靠你們,還是靠你們在提高工作水平上下功夫。當然,聽周書記介紹,公安局近來一段工作還是不錯的。
李大坤忙說,對對,工作方法是要改進一下。我早同老朱說過,也提過一些建議……
關隱達不讓李大坤說下去,就搶了話頭說,你們幾個頭兒要好好研究一下。他隻容李大坤說了兩句是是,便不斷地發問,提的又都是一些無關緊要,不著邊際的話題。李大坤就沒頭沒腦地答問。可他往往不等李大坤答完,又提別的話題了。他有意這樣。他知道李大坤要麼會感覺這位領導沒有耐心聽他講話,要麼會讓李大坤覺得這位領導思維活躍,叫人應接不暇。不管他怎麼去感受,都會對他構成一種威壓。關隱達需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等李大坤有點顯得拘束了,關隱達突然什麼也不說了。室廳便隻有電視的聲音。李大坤看看表,說時間不早了,打攪關書記休息了。就站起來了。關隱達也站了起來,握著李大坤的手說,不急嘛。有空就來扯扯啊。
關隱達剛準備替他開門,瞥見門角有一個包裹,就拉住李大坤說,老李你這就不對了。
李大坤推推關隱達,說,關書記你這樣我就不好意思了。他說什麼也不肯拿回那個包裹。
關隱達說,老李,我同你講個道理。我老關也不是一個假模假樣的人,搞什麼假正經。我們以後多接觸你就知道了。你想想,我們都是靠工資吃飯的人,每個月就那麼點點錢,要養家糊口,哪有錢用來講這個客氣?我們以後要經常打交道,講究這一套就不隨便了。我哪天想到你家去坐坐的話,我怎麼進門?不送個禮品給你嗎?有來無往非禮也。送嗎?我的確沒這個錢送。
關隱達想盡量把話說得入情入理,但見李大坤好像不好意思了,便覺得剛才可能還是生硬了一點,就退了一步,說,這樣吧,你這條煙我還是拿了,反正煙酒不分家。其他的你還是拿回去。不過老李,這可是最後一次啊。
李大坤臉上這才好過些,笑道,關書記這麼認真,我也不好說什麼了。有你這樣實在的好領導,我們公安也好搞了。李大坤再客氣幾句,揮揮手走了。
陶陶輔導完了兒子通通,出來給關隱達倒水洗臉泡腳。關隱達正泡著腳,猛然想起要給朱克儉掛個電話。剛才隨便同李大坤提到要他們研究一下工作方法的事,說不定老李明天一早就會同老朱說的。這一來就不對頭了。他一般隻能給下麵的一把手直接下達指示,不然一把手會有看法的。照說李大坤要是有頭腦的話,就不該自己向老朱去轉達他的指示。但看樣子李大坤還沒這個心計,他隻怕還會拿這事到老朱麵前去炫耀,表明他在關書記這裏得寵了。
關隱達讓陶陶遞過電話,掛了過去。接電話的是朱克儉的老婆,說老朱還沒回來。
臨睡前,關隱達再掛了朱克儉家電話,老朱老婆也不問問是誰,很生氣的樣子,說你這人怎麼這麼囉嗦?講沒回來沒回來。還不等他再開言,那邊砰地放了電話。
關隱達放下電話,忍不住搖頭而笑。陶陶問他笑什麼,他說,公安局朱局長的老婆好賢惠哩。
這麼一天下來,真有些累人,關隱達上床不久,就朦朧入睡。卻模模糊糊想到了那張明信片,他猛地清醒了。他同夫人的感情一直很深,可是年深月久,他又越來越想念那位遠在北方的女人。其實他同肖荃同學時,隻是常在一起玩,兩人從未說破過什麼。倒是別的同學總以為他們倆是那麼一回事。畢業後天各一方,也常通信,但隻是愉快地交流些與感情無關的事情。後來,他同地委書記陶凡的女兒結了婚。他向她發了喜帖,但她沒來,也沒有任何消息給他。當時他想到過自己也許傷害了一個女人。但那時候,他新婚燕爾,官運正旺,也不把這事太放在心上。他不到三十歲,在一個縣裏任副書記,眼看就要接縣長,過幾年又是縣委書記。成天都有許多的事要幹,也無暇顧及兒女情長的事。人一現實,便覺得感情上的事太浪漫,是小孩子們玩的把戲,倒有些好笑了。兩人從此音訊隔絕。不到幾年,陶凡退了下來,張兆林接地委書記,關隱達開始在縣委副書記的位置上兜圈子了。他嶽母曾感歎說,他是成也陶凡,敗也陶凡。他有一段心情很灰,便又想起了肖荃。這時他才發現,他同肖荃是什麼話都可以說的,而同陶陶卻不可以。他便懷疑自己是不是深深地愛著這個女人?他不想存有這麼危險的念頭,便想這也許就是妻子與朋友的區別吧。但他的確想知道她的消息。她現在怎麼樣了?她成家了嗎?但卻不知她的下落了。後來偶爾在報紙上看到她的一篇散文,寫的是想念一位失去聯係的朋友。他連讀了幾遍,他熟悉她的文筆,更熟悉她寫的那樁樁往事,而她的那位朋友就是他!他相信這個肖荃就是他這幾年常常想起的那個肖荃。“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她的文章在對故人的思念和尋覓中戛然而止。關隱達幾乎要落下淚來。他一定要找到她!後來,經過了許多周折,才找到了她。原來她已隨丈夫遠去北國了。
人在深夜,意念常常是誇張的。他對肖荃的想念便春草一般瘋長起來。
一連兩天開縣級領導聯席會,也就沒時間找朱克儉。他想李大坤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該懂得怎麼處理同事關係,不會神裏神經去老朱那裏顯示他同縣委副書記的關係的。他這麼僥幸地想想,也就不急於找朱克儉了。
四家領導,加上顧問、調研員坐在一起足有五十多人,還有列席的有關縣直單位負責人,滿滿塞了一屋子。主要研究明年的經濟工作,重點是幾個大項目。發言起來,誰都認為自己要說幾句,不然顯得沒水平。可一個事兒說來說去就是那麼個理兒,所以後麵發言的都隻是把別人說過的話再重複一遍。周書記和向縣長都顯得很有耐心。個別同誌說沒有什麼新的意見了,算了吧。但他們還是要人家說說。說說吧,說說吧,大家都說說。似乎這發言是一種政治待遇。關隱達對這一套早不陌生了,別的縣差不多也是這種情形。隻是他一直不喜歡這種作風。
他發言幹脆,說,我剛來黎南,還沒進入情況,談不出具體意見。隻講三句話:第一,聽從縣委和周書記的安排;第二,一定盡職盡責做好本職工作;第三,請大家今後支持我的工作。
大家意見最集中的是劉先生投資城北大橋的事。縣城往北是去地區和省裏的路,可隔著一條河,很不方便。河也不大,但河穀很寬。豐水季就靠擺汽車輪渡,枯水季就把輪渡往中間橫著,成了便橋。這裏一年到頭天天堵車,是縣裏領導嘴上念了多年的交通瓶頸,就是沒錢修。這回主要是劉先生投資,省裏和縣裏配套一些。修成之後,劉先生經營三十年,收回投資之後,再交給縣裏管理。
關隱達不了解劉先生的資信到底如何,但隻要他真正投錢來,這是一個好項目。就這樣一個好項目,也有些領導想不通,說這橋修好之後由劉先生來管三十年,合適嗎?周書記發話了,說,我也不講什麼大道理給你們聽。我隻知道這橋修好之後,他劉先生就是天大的本事,也搬不到**去。就是他有本事把這橋搬到**去了,九七年之後還是中國的哩。
此事非同小可,需成立一個縣領導掛帥的指揮部。王副縣長分管著交通,會議決定由他任指揮部指揮長。王永坦也不說什麼,隻說這事我躲也躲不了的,我就幹吧。
家裏有些弄清場了,天天晚上就有人來坐了。多是政法部門的負責人。來的人又多少帶著些禮品,關隱達說什麼都不收。他從那年開始走下坡路起,就堅持一條,絕對不貪不占。心想自己任何事都沒有就開始倒黴了,要是再讓人抓了什麼把柄不就更要倒黴?但是也注意把拒禮的方法搞得藝術一點,不傷人家的麵子。這一點他是有教訓的。剛倒黴那年,他有回下到一個鄉裏檢查工作,鄉裏備辦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招待他。他本來心情就不好,又不想人家日後說他大吃大喝,就把那位鄉黨委書記批評了一頓,就是不肯吃那頓飯,自己帶著司機到外麵館子裏吃了碗麵條。那位鄉黨委書記偏又不是好惹的,過後到處臭他,說他假正經,還無中生有說他怎麼怎麼的。弄得他後來到基層去時常撈不到飯吃,走到哪裏都灰溜溜的。在縣級領導中,就有人把這事當作笑話背後宣揚。地委就認為他在這個縣失去了群眾基礎,又給他換了地方。有一陣子,他懷著一股氣,甚至也想同一般的領導一樣,搞新拿來主義算了,不管是不是分內的東西,拿來再說。這樣倒與群眾打成一片了。但還是管住了自己。他想這會兒自己正背時,明顯落井下石的人倒沒發現,但在一邊想看他笑話的人還是有的。現在人家帶禮品來,他就做得技巧些了。他先是推一陣,實在推不了,就收個一兩樣,再拿原來收的東西又打發一兩樣給人家。說,既然你硬要講這個禮,就該按老規矩辦,有來有往。
這樣,就總是人家送的那些禮品在送禮的人手中轉來轉去,他反正不貪誰的。這有來有往倒也顯得很有人情味。
但公安局的老朱沒有到他家來坐。他並不希望天天晚上都有人來家裏,一來影響兒子的學習,二來又要費神應酬。不過政法部門的大小頭頭腦腦誰都來過了,隻有他一個人沒來,倒顯得有點不正常了。現在當領導的新到一地,總有些人要來拜碼頭,這已是規矩了,你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可老朱就叫他費琢磨了。他想來想去,覺得隻有兩種可能。要麼老朱是條好漢子,不搞這一套,如果是這樣,我關隱達今後在這裏會有一個真朋友。要麼就是李大坤同他傳達我關某人的指示,叫他多心了,以為我寵信了李大坤,不把他姓朱的放在眼裏,他就不信邪了。關隱達在別的縣管過政法,這公安局的頭兒,多半是武藝弟兄,弄得好就跟你好得不得了,弄不好就叫你難受。他但願老朱是條真正的好漢子。
但到底不能憑自己的願望和運氣去開展工作。他便決定提前聽取政法部門的工作彙報,而且要求每個單位都要談工作方法問題。一來他反正要聽的,二來這樣可以衝淡他同老李的會唔,免得朱克儉生疑。
這天縣領導聯席會散了,他便找政法委書記鄧成國商量,要逐個聽取政法各部門的工作彙報。主要聽兩個方麵,一是過來一段的工作情況;二是今後特別是明年的工作安排,尤其要求各單位好好研究一下工作方法問題。老鄧聽了指示,馬上叫顧秘書打電話通知有關單位,叫他們先準備一下,具體彙報時間到時候再通知。
老鄧說,這顧秘書很不錯的,大學畢業才幾年,學政法的,人又肯上進。我們安排他給關書記當秘書。
顧秘書就拘束地站在那裏,手都沒地方放了。關隱達就說,不錯不錯。又問了些家常話。哪個大學畢業的?家在哪裏?找朋友了嗎?大人都健旺嗎?小顧一一答了。
關隱達也不明說要不要小顧給他當秘書,心想今後有事叫他就是。他還不了解小顧,不能貿然就說行。他自己就是當秘書出身的,知道帶秘書也要慎重。有成事的秘書,也有敗事的秘書。其實他知道縣裏的領導是沒有資格配專職秘書的,可現在下麵任實職的頭兒都帶有秘書。一般縣委書記帶縣委辦的,縣長和常務副縣長帶**辦的,其他各位領導就帶分管各部門的。大家都帶,你一個人不帶,人家倒以為你嫌幹部水平不行。他也就隻好隨俗。反正這也隻是為了工作,沒有人會說什麼的。而下麵的年輕幹部都把跟領導跑看著很榮耀的事,他也就樂得做個人情了。
事情交待完了,他就提了包準備回自己辦公室去。小顧忙問,關書記有什麼事嗎?關隱達心想這小顧工作到位還挺快的,對他的第一印象就不錯。他這會兒沒什麼事,隻想回辦公室看看有關文件和資料。剛來這裏,兩眼一抹黑,必須盡快熟悉情況。就說,現在沒事,有事我再叫你吧。
回到辦公室,打開抽屜,又看見了肖荃的明信片。“隨君直到夜郎西!”心想自己這麼倒黴,仍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關懷著,也是很幸福的事,應心滿意足了。他很想聽聽她的聲音,遲疑片刻,還是掛了她學校的電話。撥號的時候,他在心裏保佑能掛通。中國的電話怕是隻有學校和醫院的難掛一些。一接通,是一位老太太的聲音,說這會兒正是上課時間,要掛下班掛她家裏吧。也不容他留下一句話,那邊就放了電話。
關隱達心裏很不舒服。北京還中國門戶哩,就這素質。但也不值得往心裏去,仍靜不心來看文件。
中午快下班了,突然聽到樓下有人喊關書記電話。他忙跑了下來。原來是肖荃打來的。他心跳都加劇了,可臉上表情卻盡量平常一些。這裏有縣委辦許多同誌都在看著他。注視領導是一種禮節,這會兒關隱達真想廢了這禮節。
肖荃說,剛要去買盒飯的,傳達室左大媽說剛才有人打電話找,是個男的,聽口音像是南方打來的。我猜隻有你了。我又還不知道你的電話,就打你們的一一四問。你還好嗎?
好,好。這是縣委辦的電話。你記下我辦公室和家裏的電話吧。關隱達就把號碼一字一字地念了一遍。
你好嗎?那邊天氣很冷嗎?
也不冷,今天才零下六度。
關隱達笑道,才零下六度?你說得輕巧。這氣溫要是在南方,不知要死多少人了。
他本想交待她天氣冷了,要注意一點。但怕顯得太婆婆氣了,就忍住了。肖荃卻要他少喝點酒。一聽這話,他鼻腔酸了一下。這是自己夫人才關心的事啊。
他說,現在不太喝了。有時是必要的應酬,身不由己。
兩人一下都不說話了。他感覺誰也不想放下電話。過了片刻,肖荃說,你有什麼事一定要告訴我啊。
好的好的。他的聲音輕了下來。這麼說話心情又太沉重了,就問,你現在還寫東西嗎?
不太寫。學校升學競爭很激烈的,總覺得壓頭。你知道的,我也不是成什麼作家的料,寫也是心血來潮。
關隱達說,我卻是很喜歡看你的散文。
你當然啦。肖荃說這麼半句,又不說了。關隱達聽了這半句話,心裏暖暖的,卻不知要說什麼。
肖荃說,今天就說這些吧。陶陶和孩子都好嗎?
好好。陶陶仍在工商銀行。在家收拾幾天,前天才上班。通通也乖。他有意大點聲說到陶陶,免得周圍這些人猜測什麼。
接完電話,他總感覺自己有些不自然。馬上走的話,隻怕手腳都會是僵硬的。他便隨手拿了張報紙,無心地問,有什麼好文章嗎?辦公室的幾位就不知怎麼回答,有些手足無措了。一位幹部支吾道,沒見有什麼好新聞哩。本是他自己不自然的,這下倒成在座的幹部不自然了。他便乘他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揚揚手走了。
關隱達最先聽取公安局的彙報,政法委鄧書記一同去的。小顧也隨了去。同朱克儉一見麵,關隱達就玩笑道,老朱,你家老婆蠻賢惠嘛。
朱克儉一時摸不著頭腦,笑著說,怎麼?怎麼?還可以吧。
關隱達就說,我打幾個電話找你,你老婆封門封得天緊,都說你不在家。你不會天天晚上都不在家吧。我想同你商量一下工作。後來我就同老李講了,要他同你講一下。
關隱達巧妙地隱去了向老李交待工作的時間和地點,又為自己作了開脫。朱克儉再有看法就是他自己不對了。
朱克儉這下不好意思了,說,我那婆娘,沒文化,人還是蠻好的。你哪天見了麵就知道了。
朱克儉作了一個多小時的彙報,基本上是按要求談的。但他沒有談改進工作方法問題,隻解釋道,這事老李同我傳達過。老李隻講了個大概,我還沒完全理解,就沒過多考慮。加上這幾天連續發生幾個大案子,我們幾個人也還沒時間湊在一起研究。我個人意見就不好彙報了,還是下回好好研究後再說吧。
關隱達一聽,就知道朱克儉的確是有看法了。他的解釋聽起來懇切,表情也極為謙恭,骨子裏卻是咄咄逼人。其實就算老李說得不清白,前幾天政法委也通知過一次。這朱克儉分明是有意在向他示威。再看看老李,臉色不太好,可見朱李二人是有意見的。這一切,關隱達都隻是看在眼裏。他高度讚揚了公安局去年的工作,對他們明年的工作設想也作了充分肯定。但最後還是強調,要好好研究一下如何進一步改進工作方法問題。情況會越來越複雜,而警力又有限。怎麼辦?隻有在改進工作方法上下功夫。
朱克儉說,好的好的。今天當麵聽了關書記的指示,心裏一下明白了。我們局黨委一定認真研究一下。
這下朱克儉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讓他關隱達今後隻能向他直接下達指示。
關隱達終於看出這朱克儉的確是不好對付的人。今天是給他下馬威了,而且並不在乎一個縣委副書記給他家打過電話。但他隻能裝傻。中間的誤會等以後慢慢消除。現在不可以挑明,挑明了今後就不好處理關係了。同下級搞不好關係,隻能說明當領導的沒本事。彙報完了,他便笑容可掬地同公安局各位頭兒握手告別。
接下來幾天,聽了檢察院、法院、司法局等單位的彙報,多是程序化,並無多少新意。但他不論走到哪裏,都顯得興致勃勃。到過這麼多縣,他也越來越老練了。當領導的,指望下級個個都聽你的,都對你心服口服,隻能是一種幻想。也不要以為走到哪裏都是一片歡呼聲,就以為你受到了絕對擁護。你必須清醒,有許多人是在演戲。但這出戲你不僅要主動配合好,還要善於導演。還隻怕別人不同你演戲哩。你必須借助這種真真假假的場麵,造成一種你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氣氛。不然,你要是事事認真,今天批評這個人陽奉陰違,明天批評那個人不聽招呼,到頭來隻會讓人覺得你管不了人,缺乏領導才能。
這天,地委書記宋秋山來黎南視察,全體縣級領導都去黎園賓館參加彙報會。幾天前地委辦就來電話通知過,要縣裏準備彙報。周書記跟關隱達說,黎南人有個不好的習慣,喜歡告狀。特別喜歡在上麵來領導的時候當麵遞狀子上去。而且上訪的人消息格外靈通,領導什麼時候來,住哪間房,他們都清清楚楚。這就是個問題了,說明中間有人給他們傳消息嘛。這事發生過多次了,弄得縣委麵子上很不好過。所以這次一定要做好防範工作。於是關隱達就吩咐下去,先是把那些常年在城裏遊蕩的乞丐集中到收容所去養幾天,再就是加強賓館保衛,派人在黎園全天值班,負責勸退上訪的人。凡關隱達到過的縣,縣領導都說這裏的老百姓是中國最喜歡告狀的人。可見喜歡告狀已不是個別地方的習慣。他心裏也清楚,怪老百姓喜歡告狀是沒有道理的。
各位縣級領導早早到了會議室恭候。關隱達一個人留在背後,他要看看是不是還有什麼情況。就在這時,一位農村婦女模樣的人抱著一個小孩來了。一見就像是要來上訪的,關隱達就示意工作人員盤問。果然,那婦女說要伸冤,要找地委宋書記伸冤。工作人員叫她到一邊來說說情況,她偏不,硬是要找宋書記。纏了半天,工作人員來火了。那婦女說,你殺人我都不怕。我是什麼事都見過了。鄉長要強奸我我都不怕,我都要同他拚哩。一聽這話,關隱達就留意看了這婦女,一臉髒兮兮的,五官像是擺錯了位置。這女人會有人來強奸?看樣子這婦女有點潑,不勸走的話,等會兒嚎啕大哭起來,整個賓館就甭想安寧了。果然這女人突然扯開了衣襟,露出了**。你們看你們看,這青的紫的都是鄉長打的。一位女工作人員忙上前厲聲喊道,快把衣服穿好。那婦女卻掙著還要脫。賓館幾個女服務員忙過來幫忙,按著那婦女,把她的衣服扣好。關隱達見這事有些棘手,便親自過去說,你有什麼事,到公安局去反映清楚。宋書記正在開一個重要會議,沒時間。再說全地區六百多萬人,大家有事都要找宋書記,就是天上掉下一千個宋書記也忙不過來是不是?那婦女見關隱達架勢不同,倒也安靜些了,卻又說,我來縣裏告狀幾天了,哪個門都不讓我進,我們娘兒倆三天沒吃飯了。關隱達隻求馬上能把人支走。就掏掏口袋,拿出一張一百塊的錢,說,我這是給你的。你去吃點飯,完了再去公安局把情況反映反映。那婦女接了錢走了。
關隱達進會議室時,彙報會已開始了。
宋書記在黎南活動了兩天,高度評價了黎南的工作,特別讚賞了縣委、人大、**、政協一班人團結實幹的作風,還做了一些重要指示。還好,兩天也沒出什麼麻煩。周書記很滿意,說隱達同誌工作有魄力。
可是過了幾天,銀盤嶺鄉黨委書記陳世喜打電話給關隱達,彙報說,那天在賓館瞎鬧的那個婦女是他們鄉的超生戶,手中抱的是第四胎了。幾天前,鄉長熊其烈帶著計劃生育工作組上她家去做工作,她放肆撒潑,滿地打滾,要死要活。她說要從她家屋後的山坡上跳下去,鄉長一步上前抱住了她。這婦女就耍賴,說鄉長調戲她。磨了一天,沒有結果,工作組暫時撤了回來。鄉裏工作組以為她躲到親戚家去了,還到處找她。不想她到縣裏來了,又說鄉長強奸了她。那天關書記給她一百塊錢,要她吃了飯去公安局反映情況。她哪裏去?徑直跑到了鄉**,說縣裏關書記是她親戚,她要找鄉長算賬。一般超生對象躲都躲不及,她倒鬧到鄉**來了。從電話中,關隱達感覺鄉裏的同誌對這事有看法了,熊其烈隻怕還一肚子火。
這是關隱達萬萬沒想到的。就怪自己婦人之仁,給了她一百塊錢。這種人哪,就是這麼不識好歹!
他知道下麵同誌為這事有看法並不為過,但他不能在電話裏就道歉,隻是解釋了一下當時的特別情況,最後說了幾句套話,要他們還是要注意一下工作方法。
這幾天有些奇怪,天天晚上有群眾到他家裏來上訪。有工廠發不出工資的工人,有要求安排工作的自衛還擊戰傷殘軍人,有嫌生活費少了的五保老人,連夫妻離婚後女方要求男方賠償的事也找來了。他們都說,群眾都反映,關書記是老百姓的貼心人,最肯給群眾辦事。
陶陶本是最有耐心的,平時來了人,她總是笑臉相迎。這回她向關隱達發了火。這是怎麼回事?也不管是不是你份內的事,都來找你。我們這日子怎麼過?通通這書還讀不讀?
關隱達也有火了,把陳興業和馬誌堅找來,狠狠批評了一頓,責問門衛是怎麼搞的?信訪辦都是幹什麼的?
縣委、縣**在一個大院,門衛由**辦管,信訪辦由兩辦共管,以縣委辦為主。今天是關隱達來黎南後第一次發火,兩位主任都不好意思了。兩人都說要加強門衛和信訪工作,不能讓領導的精力分散在煩瑣的小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