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夏日,雨來則驟。夏侯瀲到徽州府的時候,正趕上雨腳如麻的時節。細細密密的雨點兒紮在青石路上,像密密麻麻的針腳。烏蓬小船在水氣氤氳中沿著河道前行,夾岸是烏瓦白牆,綠柳紅芍。
萬春樓臨著河岸,底下幾艘畫舫都是他家的,可以說是徽州府最大的伎館。白天不待客,卻也鬆泛不下來,輪值的小廝們要采買新鮮蔬果魚肉,廚子忙著做不講究新鮮的涼菜。
夏侯瀲是專門伺候小娘子月奴的小廝,活兒沒那麼重,坐在門廊底下偷懶。
月奴如今是萬春樓頭等風光的人物,風頭甚至要蓋過花魁娘子。因為她馬上就要嫁給新近衣錦還鄉的老將軍陸擎蒼了。上個月陸擎蒼來樓裏聽曲兒,一眼就瞧中了幫花魁娘子抱琴的月奴。這是天大的好運氣,月奴被賣進萬春樓也不過幾個月的光景,十三歲的年紀,苞還沒有開,正學著打雜的事兒,沒想到一眼就被陸擎蒼看上了。
到有錢人家當姨娘是樓裏的姑娘們做夢都想的事兒,沒想到被月奴這麼一個打雜的小丫頭碰上了。姑娘們明麵兒上不顯露,暗地裏不知說了多少酸話。
十三歲的丫頭,還不知道什麼。她隻知道被爹娘賣進伎館應該難過,卻還不知道嫁給六十歲的將軍應該高興。夏侯瀲便是為了她新買進來的小廝,要跟著她一同陪嫁進陸府的。前日陸家來送彩禮,幢幢燈火中,月奴仰著巴掌大的小臉兒,低低問了夏侯瀲一聲:“小瀲,你怕嗎?”
我怕什麼,該怕的是你。夏侯瀲悶悶地想。
不過沒有關係,夏侯瀲會在陸擎蒼碰月奴之前殺了他,或者被他殺。總而言之,這個新婚之夜都沒法兒成了。
“有這閑工夫擔心旁人,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夏侯瀲仰起臉,看見秋葉慢慢走近。
他像夏侯瀲肚子裏的蟲似的,每回隻要看夏侯瀲的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秋師父,您怎麼來了?”
“這回我是你們的‘鞘’。你和你娘得手之後,我會在巷子口埋伏人手,為你們斷後。”
得手?夏侯瀲有些發愣。他三次刺殺,三次失敗。這回真的能得手嗎?用腳蹭了蹭石磚縫裏的泥,夏侯瀲道:“您能不能去勸勸我娘,讓她別這麼幹,我一個人也行的。大不了就一死唄,犯得著這麼逼我嗎?我要得手了還好,那我要是死在裏頭了,那陸擎蒼出門也把她給砍了,一家人齊齊整整死在陸府,這算個什麼事兒!”
“你娘決定的事情,十匹馬也拉不回來,我可沒法子。”秋葉用扇子骨敲了敲手掌心,搖搖頭道。
“唉。”夏侯瀲歎了口氣,雨漸漸小了,徽州城在逐漸散去的霧氣中露出臉來,像被揭開一層薄薄的麵紗。天氣好了,人本該高興才是,可夏侯瀲的心像被什麼東西壓著,鬆快不起來。
“師父,”他望著湛藍的天幕,道,“你說咱們為什麼非得幹這活兒,有意思嗎?陸擎蒼確實老不正經,恁大年紀了還想娶小姑娘回家。但他戎馬半生,南退倭寇,北拒瓦剌,一大一小倆兒子全死在前線。現在好不容易回到家鄉,想著能頤養天年了,結果安穩覺還沒睡幾天,就被咱們攪合了。咱們殺了陸擎蒼,豈不成了大岐的罪人?”
秋葉坐下來,笑道:“我們家小瀲是個好人呢。”
“行了我知道,伽藍之命,不得有違。我就發個牢騷罷了。”
“本來這話我不該告訴你,不過隻要你不說出去,倒也無妨。”秋葉道,“小瀲,你可知道是何人要殺陸擎蒼?”
“他的仇家唄。他打打殺殺了一輩子,死對頭鐵定到處都是。”
“是瓦剌。”秋葉道,“瓦剌二十八個部落,每個部落各出一百頭牛,一百頭羊,隻換陸擎蒼的一顆頭顱。戰爭已經結束了,朝廷和瓦剌早已議和。陸擎蒼年邁,再不會上戰場,瓦剌這麼做並不會帶來任何益處。但他們沒有忘記死在戰場的勇士、被陸擎蒼坑埋的勇士。就算他們的君主忘了,那些失去丈夫的婦人不會忘,失去父親的孩童不會忘。此仇此恨,唯有陸擎蒼的頭顱能消。小瀲,你說陸擎蒼該殺嗎?”
夏侯瀲愣了半天,才道:“咱們山上可養不了這麼多牛羊。”
“更何況是是非非哪有定論?人生百代,昨日之是轉眼便成今日之非,今日之非明日又成了是。我再與你舉一例,太祖皇帝起於田畝之中,父母皆死於饑荒。但他成了皇帝,照樣征稅賦,行徭役,王公貴族高高在上,於他往日同為販夫走卒之人依舊賤如塵泥。往日他所痛恨的成了他所躬行的,他所憐憫的成了他所踐踏的,你說到底什麼是是什麼是非呢?”
夏侯瀲不學無術慣了,被秋葉這麼一繞腦袋都是暈的,“這都什麼玩意兒,難道不是他自個兒變壞了。”
“因為命該如此。”夏侯霈突然從後頭冒出來,長腿一跨,坐在夏侯瀲邊上咬了口蘋果,“譬如房屋,土石為基,磚木為骨,瓦片為頂。既有房屋,便有土石,便注定有人待在最下麵。同理,既有仇怨,便注定有伽藍,注定有咱們這些人,替他們償還那恩仇。”
夏侯霈接著道:“你不想幹這人命買賣,當然可以。你看太祖皇帝不想當農夫,於是揭竿起義,推翻前朝。你自然也可以……”
秋葉微微一笑,接話道:“毀了伽藍。”
“開玩笑。我要毀了伽藍,咱們大夥兒都得被七月半折磨死。”夏侯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