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悲去兮(1 / 3)

夏侯瀲在廚房裏舀水喝,唐十七扒在門板上,門板被蟲蛀了好幾個孔,唐十七摳著那幾個小孔,開口道:“老大,持厭在朔北失蹤了。”

夏侯瀲背對著他,沒說話,隻是舀水的動作停住了。四下裏一片寂靜,小飛蟲嗡嗡地飛過來,夜幕漆黑,零落的星子微微地閃,空氣裏有泥土和花草的味道。

唐十七覺得忐忑,岔開嘴道:“啊,對了,老大,這幾天你可千萬別出門。你們伽藍倒了大黴了,這段時間被抓走不少人,有人說沈玦抓得那麼快那麼準是因為伽藍裏有奸細。你也上榜了,城牆上你的畫像看見沒?前幾個月我一時大意,被東廠發現,還中了一箭,差點嗝屁,幸虧我命大。”唐十七扒開衣領,要夏侯瀲看他的箭傷,“你還挺有麵兒的,東廠追殺伽藍刺客,你是通緝令的榜首!”

夏侯瀲回頭看了一眼唐十七的傷,那傷口已經結痂了,卻也能看出中箭時的凶險。東廠抓他的事兒他早就知道了,他不是瞎的,從天山一路回中原,沿途大小城池都貼了他的通緝令。也有別的刺客的,伽藍八部個個榜上有名。其他刺客的真容都不曾暴露,其中隻有他的有畫像,也是他的最顯眼。

他瞞著伽藍去天山,這一路上都不曾宿在伽藍行驛。也幸而如此,過江之時,他路過一座行驛,看見東廠番子包圍了房舍,把裏麵的人一個一個拉出來,按在太陽底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番子圍成人牆不許他們靠近。番子將地上的人挨個捏了臉皮子,大約是在檢查人皮麵具。領頭的掌班太監逡巡了一圈,道:“督主有令,伽藍亂黨,一個不留!”

他們將伽藍暗樁和被牽連的黑道拖往江邊,一個一個扔進江水。浪頭洶湧,人像下餃子似的進去,偶爾冒出一個黑腦勺,很快被奔騰的江水吞噬。

那掌班騎馬路過他身邊,他問了一句:“敢問大人,下令追殺無名鬼的也是廠公麼?”

掌班斜睨他一眼,將通緝令扔在他臉上,“督主親自批敕,還會有假?”

他把臉上的通緝令抓下來,墨筆勾的畫像,上麵用朱筆寫了“殺”字,仿佛鮮血塗就,凶惡又猙獰。

此刻,他看著唐十七身上的傷疤,終於信了。原來一個不留的伽藍亂黨,也包括他。

沈玦會不會是想要尋他?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隻是沈玦又不是不知道,他沒了七月半會死,他離不開伽藍。

光陰迢迢,人心易變。看著他長大的段叔可以殺他母親,昔年故友亦可成為仇敵。

他沉默著轉回去,將水瓢放在桌上,手一挪,不小心碰倒了托盤裏的碗碟,劈裏啪啦碎了一地。他蹲下去把碎瓷片揀進托盤裏,瓷片鋒利,在他手上劃了一道口子,他沒感覺似的,繼續揀。

唐十七忙過去攔他,卻聽見他啞聲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我和沈玦,是同過生,共過死的兄弟。”

唐十七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狠狠地拍桌子,道:“你說這個沈玦!雖說他是朝廷鷹犬,你是江湖亂黨。可好歹是同生共死過的,他怎麼能這麼對你!唉,真是識人不淑!別介,老大,咱不和那等媚主求榮的奸宦同流合汙!說不準後世還要封咱們一個反抗權閹的義俠名號!”

夏侯瀲還是沒言聲,他取來繃帶,坐在門檻上纏手。唐十七不敢說話了,夏侯瀲身上像有千鈞重壓,他坐在天穹底下的時候,仿佛整個夜幕都壓在他的肩頭。風一陣陣地吹,葉子簌簌發響,滿世界的影子亂晃。唐十七揪著腿邊的車前草,把葉片采下來,撕成一段一段的。

“東廠和伽藍勢不兩立很久了,這麼多年,伽藍殺了東廠不少人,東廠也殺了伽藍不少人。我是伽藍風頭最盛的刺客,他是東廠提督,他要殺我也不奇怪。”夏侯瀲低著頭說,“之前師父說我還有一線生機。”他笑了笑,“哪有什麼生機,刺客從來沒有生機。”

唐十七不知道怎麼安慰他,結結巴巴道:“哎,老大,你別這麼想嘛!”

夏侯瀲繼續說:“我這次回伽藍,可能就再也出不來了。我在柳州、蘇杭這些的暗巢,還有票號裏的銀子,都歸你了。你趁早把銀子取出來,要不然等我殺了弑心就取不了了。”

“喂,老大,這多不好意思……”

“你要是有空,等伽藍解散,你去山上看能不能找到我的屍首。把我的首級砍下來,送給東廠。”夏侯瀲緩緩說著,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淡無波,表情也沒有什麼變化,仿佛在談論怎麼斬一隻雞。

“老大,你瘋了!”唐十七叫道。

夏侯瀲握了握左手,繃帶纏著不大舒服,握拳的時候有很輕的痛感。他心裏有點酸,有點痛,可是心好像被折磨久了就變得麻木了,酸和痛都不能蔓延到整顆心,像被人用指尖死死撚著一角,隻有一小塊地方,但又那麼真實。

“沈玦剛入宮的時候,我一心想著要救他出來,讓他繼續讀書,考科舉,當登堂入廟的大老爺。我剛見到持厭的時候,我也想把他從黑麵佛頂帶下來,讓他通人情曉世故,不要變成一把的刀。可我現在才知道我他娘的什麼也幹不了。”夏侯瀲笑了笑,他的笑很淡,像拂過枯枝的一抹哀風,“沈玦要對付的人很強,太難辦,我能幫他的不多,能幫一點是一點。”

“老大,我都不知道怎麼說你。錢財身外之物,送人也就罷了,怎麼還有送人頭的?你全屍不要了?”唐十七歎氣。

“罪孽深重之人,不要也罷。”夏侯瀲撐著膝蓋站起來,背過身擺擺手,“睡了。”

唐十七張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麼,可終究沒說出口。

他們這樣有今天沒明天的亡命徒,其實不大信什麼神啊佛的。可是夜路走久了,也忍不住懷著幾分忌憚,有的人會把星月菩提串起來戴,有的人會去寺廟裏捐點銀子,至少祈求死了別下地獄,受挖眼睛割鼻子的刑罰。

弑父之人,犯五逆重罪,當墮無間地獄。唐十七知道,夏侯瀲不是不信,不是不怕,他隻是認定了他的宿命是骨橫朔野,是魂逐飛蓬。

他放棄了今生,也放棄了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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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越發破了,瓦片掀了一半,朽爛的椽子光禿禿地露出來,像腐屍的骸骨。牆原本是黃色的,上麵用紅墨畫著佛字。現在漆掉了,斑斑駁駁,像老女人塗著厚厚脂粉的臉。上麵還有許多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黑腳印,有一半是夏侯瀲小時候的傑作。沿著牆長著一溜雜草,一星星紅的黃的小野花點綴其中。

寬寬的屋簷底下,擺了一個紅漆矮桌和兩個小板凳。桌子的漆掉了許多,有一隻腿短了些,墊了幾塊磚頭在下麵,勉強保持平衡不搖晃。桌子上放了個紫砂小壺並兩個缺了口的青花瓷碗,那是住持最值錢的玩意兒,夏侯瀲很少見他拿出來用。窮慣了的人是這樣,有了好物件,藏著掖著,當寶貝供著,生怕沒了,自己就更窮了。

弑心依舊披著他那件黑袈裟,籠著手坐在小凳上,一副等了很久的樣子。夏侯瀲在他對麵坐下來,住持執起茶壺,茶湯注入夏侯瀲的茶碗,沫子在熱氣嫋嫋的沸水中上下翻滾。

“你知道我來幹什麼?你在等我麼?”夏侯瀲低聲問。

“喝茶。”弑心不回答,自顧自地從地上拿起一杆銅煙鬥,煙鬥也很久了,但看得出保存得很好,那比胳膊還長些的煙杆上還油光光的發著亮。他填了煙葉在鍋頭裏,吧嗒咂了口煙嘴,吐出一串白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