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江湖夜雨(1 / 3)

夜,風雨如晦。

天背過了臉,四下漆黑一片,雷電急走,風呼雨嘯,街上原本燈火通明的喧囂歸於人散馬亂的驚惶。小販們慌忙收著攤子,貨郎倚著扁擔在茶樓下躲雨,順便買一碗熱騰騰的高碎。車夫急忙趕著馬車,車軲轆碾過一個滾在街中央的簸箕。路人用衣袖兜著腦袋跑,沒一會兒全身淋個濕透。

靖恭坊福祥寺後的一個小院子裏,沈玦捧著熱茶坐在屋簷下,油紙傘靠在腳邊。院中落葉翻卷著飛落,他靜靜地聽外麵人群奔走,雨聲如沸。

風雨之中,他隱約聽見隆隆滾雷般的馬蹄聲越來越響,那是一群披著蓑衣的黑衣番子正冒雨奔來。他低低歎了一口氣,望向庭中的目光寂寂如月。

十年了,自冷宮一別算起,他與夏侯瀲分別已經十年。

最初,他還能聽見夏侯瀲的消息,繼承了橫波的無名鬼是伽藍的後起之秀,帶著傀儡照夜行走於黑夜,沉默地殺人。後來,他聽說夏侯瀲穿梭於蘇杭妓館,縱情高歌,放浪形骸,歌姬娼女以得其青眼為榮。再後來,伽藍的暗線傳來消息,夏侯瀲孤身刺殺弑心,伽藍內亂,而夏侯瀲從此失蹤,音信全無。

夏侯瀲就像一滴蒸發在陽光下的朝露,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年前,他的手下在台州黑市意外發現被拍賣的橫波。他審問拍賣商,賣家招供橫波是倭寇攻打台州之後,從屍堆中拾得。但那也無法證明夏侯瀲曾經去過台州。其實,從夏侯瀲離開伽藍已過了三個七月半,他絕無生還的可能。

開頭的時候,沈玦還抱著希望,越往後,希望越渺茫,直至今日,或許是他該麵對現實的時候了。夏侯瀲,那個刺客,或許早已死在了刺殺弑心那一天,或許死在某個七月半毒發的夜晚。屍骨腐爛在塵土裏,被禿鷲啃食,被蛆蟲噬咬。‘望歸’,終究沒有送到夏侯瀲的手中。

從此以後,他與夏侯瀲,除了來世,再無見麵之可能。

滿庭風雨落葉,他低頭看著簷溜下嘩啦啦的流水和打著旋漂走的葉子,伸手接住從瓦上砸下來的雨滴,手心冰涼,風吹過來,臉上也是一片冰涼。

如今,老皇帝病危,藥方一連串地開,卻絲毫起色也無。他終於與魏德決裂,將自己推入萬劫不複的境地。滿朝文武,一半幸災樂禍、袖手旁觀,一半推波助瀾,恨不得他早點死。

夏侯瀲不在人世,他沒有了指望,終於可以拋開一切放手一搏。這一戰,成敗勿論,死生由天。

馬蹄聲停在門口,有人篤篤地敲門。他沒有應,門自己開了,錢正德撐著傘大搖大擺地走進來,穿著緋紅的繡蟒曳撒,金線繡帽底下是肥白的胖臉,眼睛被臉頰上的肉擠成一條細縫。

沈玦倒台,他得了升遷,執掌東廠成了威風八麵的提督,十分有臉麵。風水輪流轉,這話很有道理,沈玦風光了這麼多年,處處壓他一頭,現在終於輪到他了。他踱進庭中,居高臨下地看著沈玦,又細又紅的嘴角微微勾起,笑道:“沈公公,別來無恙。”

沈玦亦頷首,“勞錢公公掛念。”

沈玦坐在花梨木圈椅裏,手裏捧著茶,八風不動,笑談自若,似乎如今落魄失勢的人不是他,而是路邊的阿貓阿狗。錢正德冷眼看著,心裏嗤笑他裝模作樣。

“陛下降旨,責令公公去南京守陵,今兒就要啟程。老祖宗到底是菩薩心腸,體恤您好歹跟了他老人家十年光景,特地派咱家來送公公一程。”錢正德躬身笑,“南京是個好地方,咱家聽聞秦淮江水夜夜笙歌,比京城可心得多。沈公公去那兒好生安住,不失為一件好事兒。”

“往常去南京守陵的太監,有一匹老馬代步就不錯了。我一個無權無勢的廢人,竟勞錢公公紆尊降貴親自護送,真是受寵若驚。”沈玦低頭摩挲著手中的青瓷茶杯,扯了下嘴角,“恐怕錢公公要送的不是沈玦,而是沈玦的屍身吧。前日來刺殺我的那個刺客,沒猜錯的話,也是義父的手筆吧。我沈玦何德何能,竟能讓義父忌憚至此。”

錢正德仰頭大笑起來,“沈玦啊沈玦,心知肚明的事兒,幹什麼要戳破呢?鏡花水月,雖是忽悠一個虛影兒,你隻要不去動它,它依然賞心悅目。咱家本想等你啟程,在你飯食中加點兒料,讓你走得輕輕鬆鬆。現在看來,倒也不必了。”

說著,他又搖頭,“樹倒猢猻散,但終究是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底下根係盤盤繞繞,理不清剪不斷。老祖宗忌憚你從前的黨羽,夜不能寐,隻有你去見閻王爺了,老祖宗才能睡個踏實覺。唉,說你是個明白人,卻又是個頂頂的蠢蛋。你東廠提督做得好好的,何必和老祖宗叫板?竟落得如此境地。”

沈玦不答,望著錢正德微微淺笑,卻問:“敢問義父他老人家今年高壽?”

“老祖宗八十有一了。”錢正德不明白沈玦用意,順口答道。

“八十一了……”沈玦輕聲喃喃,眉眼低垂,睫羽彎彎,再抬起眼是卻陰霾重重,眉宇眼梢皆暗蓄風雷,他幾乎是咬著牙說道,“八十一了,風燭殘年啊,誰能猜得準他何日何時便一命嗚呼?可我怎能讓他壽終正寢!?”

“你……”錢正德顫抖著手指指著他,“你真是瘋了!”他大喝,“沒想到你包藏如此禍心,看來今日,你連這門也不想出了。來人!殺了這個畜生!”

院牆上伸出許多漆黑的箭矢,番子們站在同僚的肩上,將弩箭搭在牆頭,對準簷下的沈玦,鋒利的箭尖凝著一點冷厲的銀光。沈玦一動不動,手裏的茶已經冷了,雨依然下得很大,牆角圓嘟嘟的繡球花都被打得七零八落。

錢正德大吼:“放箭!”

箭應聲而出,數十支弩箭劃破陰森的暗夜,紮進重重雨幕。沈玦長而彎的睫毛顫了顫,視野裏,那個肥碩的太監重重地跪在地上,然後臉朝下倒地,露出背後密密麻麻的漆黑短箭。他幾乎被紮成了一個刺蝟,眼睛不可置信地圓睜著,鮮血從他身下蔓延開來,和雨水混在一起,浸過冷綠的青苔,流進牆邊的暗溝。

沈玦放下瓷杯,打開油紙傘,踏著錢正德的鮮血經過那張肥白的臉頰,步出門外。番子們立在雨中,雨水淋漓落滿黑弩,蓑衣底下,黑色曳撒上的麒麟紋繡張牙舞爪,怒目而視。司徒謹將蓑衣披在沈玦肩上,沈玦拉住馬韁,朝番子們頷首。

“多謝諸位兄弟。”

“督主言重!三年前,若非督主清查錦衣冤獄,小人早已命喪詔獄!”有番子大喊。

“督主唯才是舉,若不是督主,小人今日還是個籍籍無名的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