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郎心似鐵(1 / 3)

夏侯瀲坐在遊廊裏紮兔子燈籠,蓮香的兒子榮哥兒,和府裏一個媽子的女兒在他邊上眼巴巴地等著,都才四五歲,身上換了新衫子,紅燦燦的臉頰,眉心還點了抹胭脂,像菩薩旁邊的善財童子。

夏侯瀲從水盆裏把泡軟了的葦蔑揀出來,先搭骨架子,撚著兩道葦蔑圈起來做腰,再抽出兩根從腰裏麵穿過去交叉編在一起,不放心還能在腰中間加個橫杠。接著紮腦袋,腦袋容易編,圈兩個圓兒糊在一塊兒,上頭扽出一截當耳朵。撂開手一個燈籠架子就成了。

兩小不點兒看得一愣一愣,夏侯瀲不經意間抬起頭,瞧見前麵一根廊柱子後麵站著昨晚上救的那個小姑娘。蓮香說她叫李妙禎,是李家的庶女,沒娘的孩子,準是被主母苛待過,渾身上下半兩肉都沒有,也不愛說話。她原本該充入教坊司,沈玦給大理寺遞了話兒,把她改成官奴,放在沈府。

她換了新衣裙,藏藍色的褙子,天青色的馬麵裙,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偷看,還是不說話,見夏侯瀲發現她,刷的一下躲回去了。

夏侯瀲笑了笑,低頭糊紙。他怕小孩兒弄破,糊了三層牛皮紙。再用朱墨點上眼睛,掛在燈杆兒上,下麵墜上小流蘇,拎起來一瞧,兩個肥肥圓圓的小兔子在手邊晃來晃去。兩個小孩兒歡呼起來,夠著手抓兔子,夏侯瀲把燈籠舉高,道:“去把那個姐姐牽過來。”

小孩喊了聲好,蹦躂過去拽她的袖子,那姑娘看著都快哭出來了,挨挨蹭蹭磨過來。夏侯瀲又紮了一個燈籠,點上眼睛,掛上杆兒,挨個發給他們,道:“人人都有份兒!”

兩個孩子歡呼著拎著燈籠跑了,李妙禎捧著燈籠還站在原地。

“有話兒要跟我說?”夏侯瀲問她。

她慢吞吞地從懷裏拿出一塊羊脂玉玉佩,用手帕包著,遞給夏侯瀲。

“給我的?”

李妙禎點點頭,說:“謝謝你救了我。”她聲音很小,蚊子叫似的,夏侯瀲費了老半天的勁兒才聽清。她垂下頭,又道:“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娘親說,知恩要圖報。我沒錢,隻有這個玉佩,送給你。”

夏侯瀲失笑,揉揉她的發頂,道:“你娘留給你的東西我不能要,你自己收好。等以後你有錢了再給我也不遲,我不貪心,你給我一個銅板就行。好了,去玩兒吧。”

李妙禎重重嗯了一聲兒,捧著兔子燈籠,蹬蹬跑遠了。夏侯瀲伸了個懶腰,收拾水盆和牛皮紙,去沈玦院裏。

沈玦的院子寥落得很,他不大喜歡別人進他的地盤,負責灑掃的隻有幾個小廝和蓮香。黯淡天光下,婆娑的樹影在庭除上徘徊,風吹過來,沙沙一陣響。他的院子不似府裏別處精致秀麗,像文人畫裏端莊的山水。那些地方是為了待客,給別人看的。隻有這個院子,是他自己的天地。

這樣想起來,沈玦真是個矛盾的人。

明明權勢滔天,卻自律得像個僧侶,不亊口腹之欲,不戀紅粉之色,偌大的庭院,除了兩缸枯荷,一棵梨樹,竟然再無其他景致。青瓦白牆,清冷得像一座廢墟,沒有絲毫的人氣兒。別人隻見得他登堂入廟時係鸞帶,穿曳撒,被文武百官簇擁其中的如山排場,卻不見他索居小院的素衣白裳,心如止水。

夏侯瀲在院子裏坐了會兒,覺得困,進屋去打盹。

睡得正香,外麵喧嚷起來,帳子忽然被掀開,明亮的光照進來,夏侯瀲迷迷糊糊睜開眼,有幾個小廝七手八腳把他拽起來,他頓時清醒過來,死命掙紮,從人縫裏擠出去,順便拿檀木架子上的衣裳穿起來,又驚又怒道:“你們幹嘛!”

“大膽奴才!趁主子不在,竟偷懶偷到主子屋裏。蓮香呢,把她給我叫來!”門口響起一個女人尖利的聲音,夏侯瀲望過去,一個豐腴的女人站在門口,梳墮馬髻,滿頭珠翠,耳下兩個嵌藍寶石墜子,在陽光底下閃閃爍爍,像兩滴將落未落的露滴。

一個奴婢扶著她走進來,坐在鼓凳上。先前逆著光看不清楚,現在夏侯瀲才瞧見她的容貌。人長得還行,圓圓一張大臉盆兒,看著挺有福氣,就是粉搽得太多了些,平添一股老氣。現在的女人上了妝親娘都不認識,夏侯瀲估摸不出她的年齡。

沈府的主子隻有一個,就是沈玦。這平地裏冒出一個喊他奴才,他摸不準她什麼來頭,隻好規規矩矩做了個揖,道:“小人眼拙,不知夫人是哪家府上的?督主的院子不讓旁人進來的,夫人還是快些移步的好。”

外麵又進來一大堆人,夏侯瀲轉身往外看,隻見一堆仆役在底下搬搬抬抬,兩缸枯荷都被搬走了,一擔擔瑞香花、牡丹花和金錢菊,還有好幾盆石榴花,滿滿當當塞進院子,頓時姹紫嫣紅一片。還有人往樹上掛宮燈,紅的綠的,各種顏色打在一起,雞飛狗跳。

夏侯瀲愣了,這他娘的是怎麼回事兒?

那女人冷睨了他一眼兒,道:“我是誰?我是這府邸的當家主母!”

夏侯瀲驚了,沈玦什麼時候又多了一個媽!?

她端起茶盞子,儀態萬千地抿了口茶,歎道:“我知道,督主素日裏不常回來,待下人也是極好的。可偏有些不長眼的,蹬鼻子上臉,主子不在,自己就稱霸王了!今日還是我瞧見的,往日我沒瞧見呢?誰知你這奴才幹了些什麼,趕明兒把家底偷摸兜出去也不一定!罷了,督主心慈,就由我當這個惡人。來人啊,把這偷奸耍滑的東西帶下去,也不要多,打二十板子,發賣出去,不許他再入沈府!”

夏侯瀲:“……”

夏侯瀲不怎麼會對付女人,他這輩子幾乎沒見過什麼正常女人,心裏幾乎有陰影了,硬著頭皮道:“夫人誤會了。小的不是府上的下人,是東廠幹事。在督主的院子歇息是督主應許過的,不信您去問督主。”

蓮香急急忙忙跑過來,道:“夫人,夫人真是誤會了!夏侯幹事和奴婢一樣,是督主的舊仆,幾次三番救督主於水火,交情深厚。夏侯幹事在府裏行走都不必通報,不必避諱,這是闔府皆知的!”

“哦?這樣麼?”朱夏打量了會兒夏侯瀲,一身黑色苧麻衣衫,說好聽點兒是不起眼,難聽點兒就是寒磣,便勾起一抹不痛不癢的笑,道,“要不怎麼說咱們督主心善呢!督主這人兒,我是最清楚不過的,頂頂的念舊。十幾年前的老黃曆了,還巴巴地對人家好。但是,有些人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身份。督主給他臉給他體麵,可他也不能腆著個臉就貼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