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回去的時候,夏侯瀲坐在門檻上紮燈籠。身後是暗紅褐色的門扇,頭頂是墜著流蘇的大紅燈籠,柔軟的光和影中,他是一筆淺淡的墨跡。細碎的簷鈴聲兒響起,飄飄搖搖的一長串,夏侯瀲聽見他的腳步聲,抬起頭來,依舊是溫和的笑意,紅褐色的光影還有飄揚的鈴聲都碾成一把光,溶化在他黑色的眼眸裏。
沈玦嫌門檻上髒,要他坐到廊廡底下說話。
夏侯瀲搬著盆坐到沈玦身邊,把葦蔑重新揀起來,在指間壓來挑去。沈玦看了一會兒他紮燈籠架,問道:“為什麼要針對朱夏?”
“看她不順眼唄。”夏侯瀲道,“她是太後的人,你不能拿她怎麼樣。你顧著身份,也不能隨便擠兌她,”他轉過頭來笑,“那就我來,反正我就一流氓,說話就這麼沒規矩。她吃了啞巴虧,不能拿我怎麼著。”
沈玦“嘁”了一聲,滿臉不屑道:“你還擔心我吃虧不成?要你幫我出什麼氣?”
夏侯瀲低頭摸摸葦蔑,道:“不擔心你吃虧,擔心你不高興。”
沈玦愣了一下,隨即淡淡道:“都習慣了。”
夏侯瀲望了會兒廊頂,忽然道:“以前我還在道上混的時候,威風過那麼幾年,你聽過沒?無名鬼的名號,還上過《伽藍點鬼簿》來著。”
沈玦頗有些鄙夷地看著他,“怎麼,閑著沒事兒,跟我數英雄老黃曆麼?”
“當然不是,”夏侯瀲有些無奈地嘟囔,“我哪敢在你跟前顯擺?我是想說,那會兒大家都覺得我牛我厲害,橫波刀掃遍江湖,見者封喉。可其實根本不是那樣,夜路走過了會見鬼的。他們在殺場上死在你的刀下,晚上做夢的時候,他們會回來找你,在你耳邊喊你的名字。而那個時候,你砍再多刀也殺不掉他們。”
他摸摸自己手上的箭疤,“那時候養成一個睡覺抱著橫波的習慣,別人都說我警惕,睡覺都提防夜裏仇家找上門。其實不是,我提防的不是從大門來的仇家,是從夢裏來的。”
明明是個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還是個刺客,卻總是像個老人家滿嘴神神鬼鬼的。沈玦很無奈,卻也明白他,握住他的腕子道:“別怕那個。現在你換了張臉了,鬼也找不到你。”
“所以,其實麵兒上的威風都是假的。”夏侯瀲慢慢道,“少爺,你對我不必瞞著,你要是覺得不高興,不要憋在心裏。”
沈玦明白這家夥拐彎抹角說了一大堆,到底想說什麼了。原來他是怕他心裏不高興,瞞著不說。不高興麼?到現在,他早就沒什麼感覺了。逢場作戲,他早已經手到擒來。不僅手到擒來,而且爐火純青,假的能被他演成真的,壞的也能被他裝成好的。什麼高興不高興的,達到目的不就好了?他蹙了眉頭,道:“別一天天鹹吃蘿卜淡操心,自己太平了就琢磨別人了,我不用你操心。”他頓了頓,又道,“也不用你同情。”
他向來是驕傲的,就算卑微到塵泥裏,也要硬挺著腰杆站起來。夏侯瀲笑了笑,沒應他話兒,隻道:“少爺,咱以後能不笑就別笑了吧。”
“怎麼,覺得醜麼?”沈玦冷笑起來。
“不醜,少爺最好看了,怎麼會醜?”夏侯瀲道,“就是瞧著怪心疼的。”
不是同情,是心疼。
夏侯瀲微微側著頭,眼角眉梢都是疏淡的笑意。
沈玦緘默了,寂靜之中,他聽見心裏轟然一聲。
他自己什麼樣兒他自己最清楚,走得越高,摔下來越慘烈,離開腳底下一畝三分地的金磚,他什麼都不是。要麼是高高在上萬人敬仰的東廠督主,要麼就是披頭散發人嫌狗厭的階下囚。他小心經營,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可誰管他這些?要麼盼著從他身上撈油水,要麼盼著他倒台自己出頭。沒人管他疼不疼,連他自己也忘了。
“白癡。”沈玦道。
“心疼你還罵人,沒天理了。”夏侯瀲開玩笑地抱怨了一句,低頭繼續紮燈籠。燈籠架已經編好了,他開始糊紙,還是小兔燈籠,但這次的更大更圓,耳朵豎起來,像兩把蒲扇。
沈玦默默看著他專注的眉眼,隻是在紮一個破燈籠,卻像在雕鏤玉石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總是這樣無聊,小孩兒問他要燈籠,他就紮了一個又一個。
可沈玦就是喜歡這樣的夏侯瀲,割舍不掉,愛不釋手。
他用目光描摹著夏侯瀲的眉宇、眼睫、鼻梁、臉頰和下巴的線條,一點點向下,直到捏著牛皮紙的消瘦指尖。心裏有一隻妖魔冒了頭,在他耳邊低聲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