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歧路行迷(1 / 3)

三通鼓後,鍾聲響起,仿佛自浩渺天穹傳來,在天街上一圈一圈地回蕩。天色還早,是微微的藍,一輪殘月掛在東方,薄而透明,是唯一的一點白。午門在鍾聲中洞開,兩列百官自掖門後緩步走出,沿著天階進入太和殿。

殿內錦衣衛沉默靜立,彩繡猙獰的飛魚服,繌金鑲寶的繡春刀,百官在他們的注視之中分列兩班。幼帝還沒有來,這是常事了。皇帝年紀太小,時常起不來床,百官們記得有一回幼帝賴床不起,他們在殿中等了半個時辰,方匆匆跑來一個內侍宣布今日輟朝,還有一回他們終於等到了幼帝,他卻是在司禮監掌印沈玦的背上上的殿,而且坐在寶座上時似乎也沒有完全清醒。

天慢慢清明起來,熹微的晨光照入大殿,殿側的彤花排門終於開了,內侍簇擁之中,一個嗬著腰的男人擎著一個孩子的手走上寶座。孩子戴著烏紗二龍戲珠翼善冠,著黃地盤領袞龍袍,玉帶太寬,虛虛懸在腰上,杏黃色的裙擺下,露出皂色的禦靴。

幼帝在攙扶下登上寶座,腳挨不到腳踏,隻能懸在空中。他身側的男人為他掖好衣袍,從容直起身,晨光中看不清男人的臉,隻聽得他緩緩開口,聲線清朗猶如佩環相擊。

“跪——”

百官紛紛垂首跪地,口中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呼聲如潮,從太和殿湧向整個紫禁城。百官再站起來時,終於看清幼帝身側的那個男人,烏紗帽下的臉龐無悲無喜,金織繡蟒襯得他姿容瑰秀,他是大岐最顯赫的宦官,職掌中宮,權壓百僚。

諸臣禮畢,沈玦高聲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大殿末班揚起一個聲音:“陛下,臣有事啟奏!”

幼帝開口道:“準奏。”

中書舍人自末班行至禦前,聲聲咬字入骨:“司禮監掌印沈玦當街殺人,門頭溝生藥鋪姚氏母子橫屍沈府大門,當中幼童不過八歲之齡,沈玦喪心病狂,百姓驚駭,民怨沸騰,還請陛下定奪!”

百官驚詫,議論紛紛。沈玦把持廠衛,權勢滔天,鮮有人與其作對,按說死的不過是兩個平頭百姓,沒權沒勢的,塞點銀子封住家人的口,再到刑部大理寺上下打點一番,這事兒也就揭過去了。誰知竟有個不長眼的,把這事兒捅到大殿上來。

幼帝下意識看了一眼沈玦,沈玦沒有什麼反應,仍是垂著眼睫的模樣,仿佛底下人彈劾的不是他一般。幼帝握著拳頭咳了一聲兒,道:“此事朕早已知曉,早前沈廠臣便已遞了折子,同朕細細分說了一番。此事乃是姚氏母子先尋釁挑事,番子動手阻撓,推搡間二人不幸斃命,實與廠臣沒什麼幹係。”

中書舍人依依不撓,“此乃沈玦一家之言,陛下如此獨斷,恐有偏聽偏信之嫌!”

沈玦也並非沒有擁躉,閹黨的人覷著沈玦的神情,互相交換一個眼色,錦衣衛指揮使昂然出列,道:“陸大人此言差矣。此案一發,錦衣衛便已經查明。仵作驗屍,發現二人身上皆無打鬥痕跡,那姚氏婦人唯有頭頂一處磕傷致命,而那男童死因更為蹊蹺,乃是中雪上一支嵩之毒。難不成廠臣早就知道這二人會在沈府鬧事,先給那男童服了毒藥不成?”

幼帝點頭同意。大理寺卿掖著牙芴出列,道:“陛下,按大岐律,此案當下發刑部查辦,大理寺複核。錦衣衛雖亦有偵緝之責,但終究與廠臣過從甚密。這幾日臣時常聽聞,錦衣衛偏幫相護,百姓不服。依臣之見,不如將此案移交刑部,重新審理,也好還廠臣清白之名。”

閹黨皆變了色。大理寺卿嘴上說為沈玦著想,但此案一旦脫離廠衛控製,誰知會生出什麼幺蛾子來?看來中書舍人不過是個領頭開炮的先鋒官,厲害的還在後頭。這是官場的老把戲了,官階小的衝鋒打頭炮,真正主使坐鎮後方,隻是不知道幕後人究竟是誰。

閹黨眾人齊齊看向首輔,那是個老頭子,執著笏板,兩個眼皮耷拉著,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閹黨遞著眼色,似乎不是他?

幼帝拿不定主意,頻頻看向沈玦,沈玦偏吞了啞藥一般,動動嘴皮子的兆頭都沒有。幼帝沉吟著,道:“那……”

“陛下,”錦衣衛指揮使又道,“查問卷宗都存在錦衣衛衙門,何須再審一遍那麼麻煩?不如請大理寺派人過來,核查卷宗文書。若非有必要,詔獄當著大理寺諸臣工的麵兒,再提審一遍。如此豈不便宜?”說著,斜斜看向大理寺卿,“難道大理寺疑心錦衣衛辦事不力不成?”

“大人多慮,”大理寺卿微微一笑,“臣也是為沈廠臣著想。若廠臣清白無辜,又何懼刑部再審一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