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城依蘭停留了一晚,我住的金島賓館從前還兼營洗浴,它樓道裏暗紅色燈光傳遞著一種廉價的色情味道。我們對於依蘭充滿向往,這裏的曆史掌故散發著一種神秘的氣息。12世紀,北宋兩位皇帝宋徽宗與宋欽宗正是從東京城汴梁(開封)被擄掠至此,從一國之君變為階下囚。不過,迎接我的是一種有點意外的沮喪。掘土機正在挖開路麵,在縣城中心的商業區,照例是一家接一家的店鋪,藍色、紅色、綠色的不同麵積的店鋪牌,上麵黑體、宋體、隸書、美術字等各式字體書寫著店名、服務範圍和電話號碼,它們給人帶來的壓倒性的印象是——人們急於在給予的空間裏塞進所有的信息。等我走得多了,才逐漸意識到,縣城在中國社會的區域劃分中占據著多麼尷尬的位置。它失去了村鎮的寧靜和人與人之間相對緊密的關係網,卻沒有獲得城市的自由與豐富。
在依蘭的牡丹江畔,我還遇到了一場意外的死亡,大批圍觀者遠遠地看著江心中裸露出的河床上的那具女屍,白花花的身體上一抹紅色。在那個清晨,死亡既殘酷又富有詩意,而人們對於死亡的態度比我想象的要瑣碎與複雜得多……
五 伊春的清冷與落寞
旅行似乎從伊春才真正開始,在那裏我碰到了孫鐵軍,我第一個深入交談的對象。伊春給我的印象是它的清冷和落寞。我抵達時是傍晚7點,步行街上人群稀稀落落,商店幾乎全部打烊了,在大部分城市,這正是最熱鬧的地點、最喧囂的時刻。在等待本地朋友時,我坐在一家蛋糕店門口發呆,它是整條街上最後一家小店,店門口的高音喇叭一直在循環播發同樣的短語:蛋糕麻花小甜餅……朗誦者的語速過快,甚至懶得有標點符號。不知疲倦的重複,是中國商業社會最重要的推銷手段,從中央電視台黃金時段的廣告,到賣鞋和賣雜食的街頭小店,他們都篤信“三人成虎”的古老訓諭。
步行街上有著一條又一條的跨街廣告,我眼前的那個來自“東方典當行”,它引誘客戶的手段濃縮在對稱的順口溜裏,“天天辛苦跑銀行,不如找我來幫忙”。那是個奇特的傍晚,對麵的樓房牆麵斑駁、牆皮脫落已久,天空逐漸變黑卻仍舊藍得透徹,不知為何盛夏的時節,空氣卻飄蕩著一股冬日的蕭瑟與感傷。就在我吃到最後一根麻花時,步行街旁的大笨鍾開始報時了,出人意料的,報時的音樂是《東方紅》。一瞬間,我被帶回到了20年前。那時,我生活在一個集體主義氣息濃鬱的軍隊大院中,清晨6點有起床號,傍晚是下班號,我們在食堂裏喝黏稠的米湯、拚命地吞咽加多了食用堿而變黃的饅頭,大院裏的人們來自五湖四海、操著不同口音,由一種外在與內在的紀律性所維係。在黑龍江稍微待得長一點兒,我就體驗到這種大院氣息是多麼濃鬱。這裏的很多城市不是自由生長出來的,而是移植來的。整整兩代人,他們有著不同的性格、家庭背景、光榮與夢想、口音與口味,都被塞進了一個窄小的空間,為同一個目標服務……
出生於1954年的孫鐵軍是那股潮流的產物。我看到他時,他正挑著一擔水從院子裏出來,那連成一片的由木板、泥漿、磚頭搭建的建築群分布在半山上,與山下的市區形成了對比,這算得上是貧民窟。孫鐵軍看起來40歲左右,消瘦的臉上流露著一股淡淡的憂傷。早晨9點的伊春,空氣清新,似乎可以蕩滌掉我肺中殘留的北京的所有廢氣。陽光則穿過輕輕的雲層,暖洋洋地打在身上,皮膚幹爽,甚至能感覺到毛孔的呼吸。伊春是小興安嶺的中心城市。它的木材和大慶的石油、鶴崗的石油、建三江的黑土地一樣,是火熱的新中國建設的象征,充滿著“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的豪情。它們也是黑龍江省給當代中國留下的最深刻印記——它的豐沛資源是新中國建設的發動機。就像大慶產生了王進喜一樣,馬永順是伊春的象征。
孫鐵軍的父親曾在朝鮮作戰,1958年分配到伊春市的百貨公司做業務員。這座城市也差不多在那一時刻建立起來,本城人自覺地將自己分成兩類:“林業的”和“商業的”。前者采伐樹木,後者則為這一群體提供服務。他們也經常相互交織在一起。作為四兄妹的老大,孫鐵軍1969年成為了一名林業工人,在山中熟悉了透光、打帶、清林這些工序,每月掙33元錢,接著他成為一名卡車司機,開著解放牌汽車運送砍伐得整整齊齊的原木。1977年他結婚時,伊春迎來了最繁榮的年代。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全國大大小小的政府、公司都派代表前來此地,都試圖獲得一批木材,中國正重新開啟經濟建設的浪潮。“所有的人都有工作,外地人到處都是,什麼人他們都求”,孫鐵軍的母親突然插進談話。這個神情淡定的老太太正在窗外抽煙,香煙夾在她左手的食指與中指之間,姿態異常瀟灑。之前,她一直在向我抱怨作為軍屬的她,每個月隻能領到100多元的補助,對於一名抗美援朝老兵的遺孀,這實在令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