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左把攝像機架在老孫麵前,另一位同事開始提問了,我鬆了一口氣,她是個紀錄片導演,知道如何讓對方在兩分鍾內放鬆下來。使用若看小說閱讀器看千萬本小說,完全無廣告!談話進行得時斷時續,很多時候突然性的沉默出現在空氣裏,除去聽不太清楚,老孫的談話信息也是碎片式的,你很難把它拚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在時斷時續的談話進行了10分鍾後,老孫的老伴突然開始說話了:“不知道,就不要說。”她的聲音穿過了兩屋之間的窗口,入侵到這個屋的談話中。這種情況開始愈來愈嚴重,在一段時間內,我們剛說出問題,他老伴的回答就接踵而至,和老孫的回答形成了一個此起彼伏的二重奏。她的出言是否定性,以終止這場談話為主要目的。“不知道,不知道,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她再三地重複這句話,雙手仍在熟練地縫被子。她對我們的攝像機充滿不信任,而且我們問起了煤炭工人的現狀,他們的舊房子什麼時候可以拆遷,很顯然,這些像是敏感問題。老孫一開始還蒼白地辯解,但很顯然他的聲音沒有她的尖利,也沒有她富有權威感,時斷時續最後變成了欲說還休。我們忍受了一段時間靜默,最終離去,覺得自己像是入侵者,打破了別人生活的平靜。
這是次失敗的談話,事實上,旅途中我經常有這種感覺。我通過書本來理解世界,書中的語言是富有邏輯的,拖遝時,我就一跳而過,在大多數時刻,它的每個段落、每個章節都會指向某一個結論或者擁有具體的意義。但在旅途中,我隻偶爾碰到富有邏輯性的表達,在大多數時刻,思路不那麼清晰的交談者用沉默、跳躍、離題來回答我,從不使用我習慣的書麵語……
“你之前見到了太多的成功者。”小左對我說。成功者的標誌之一,是他們能夠麵對社會表達自我。但除去小部分的成功者,剩下的則是“沉默的大多數”。他們也需要表達,卻被斬斷了習慣性的方式。他們的沉默,他們迷離的眼神,還有他們低著頭的小動作,可能比他們的語言更有效地訴說了自己。
離開澡堂之後,我們前往可供遊人井下探秘的礦井。已經晚上6點了,遊覽項目已經關閉。我們偷偷穿過售票處,穿過像北京地下通道一樣的走廊,來到升降機前。這口井的一部分可供參觀,但另一部分仍在作業。遊人早已散去,我們看到了兩三個礦工正在等待下降。
“沒什麼危險的。”他們表情淡然地對我們說,然後就沉默了。他們臉上是厚厚的黑土,幾個小時後,他們將在澡堂裏再恢複成白色。一分鍾寂靜之後,升降機的鐵門突然咣當一聲地打開,他們鑽進去,又是咣當一聲,鐵門合上了,它突然下降,向深深的地下墜去……
十 混亂 臨汾
我帶著燥熱來到臨汾。長途汽車夜晚8點才從太原抵達臨汾車站,我們鑽進出租車,開始感受到城市混亂的交通。空氣中秉承著山西一貫的肮髒,灰塵混合著我們身體的汗水,牢牢地粘在我身上,使毛孔難以呼吸。到處都在修路,到處都在鳴笛,到處都是閃爍的霓虹燈……
在漫長的時間裏,臨汾被稱做平陽,是“南通秦蜀,北達幽並,東臨雷霍,西控河汾”的兵家必爭之地,也曾是北方工商業的重鎮。它更著名的淵源是,它是堯的誕生地,堯被公認為華夏文明的開創者,他和另外兩位繼任者舜和禹構成了中國最初的統治史,他們都被認定代表了華夏的黃金時代。
我依稀記得堯、舜、禹的傳說。我的旅行來到山西南部,中原地帶的中心。說來奇怪,盡管我這一代人對“中原之地”耳熟能詳,卻很少意識到它到底意味著什麼。如果我對於中國文化有所了解的話,它遵從的地理區域也先是東南沿海,或是江浙一帶。中國近代曆史的變革中心來自沿海,而文化中心則一直在江南。曆史變化總是滄海桑田,如今我們談論的是上海、香港,誰還記得臨汾、商丘與開封?但當後者是華夏文明的興起之地時,前者仍是雜草叢生的亂石堆。也因此,堯、舜和禹,就像黃帝、炎帝一樣,是個總是被提及、卻很少被說清楚的傳說。甚至,隻有到了臨汾,我才知道堯曾建都於此。
我用一晚上清除了旅途的疲倦,整個上午,都徘徊在臨汾市區的堯廟廣場。結果發現的不是對遠古文明的悠思,而是一種生理上的不適。飽經戰亂、天災與人為縱火的堯廟當然早已消失,最多剩下斷壁殘垣、青苔野草。遺跡是個不斷修複的東西,況且,中國的曆史傾向於存留在典籍,而不是建築之中。除去萬裏長城,我們不喜歡帕特農神廟那種石頭,而傾向於木頭,它們美觀、精巧,卻經不起曆史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