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遺忘的力量
我總是在閱讀,一本書,一張報紙,甚至洗發液的說明書。“這是懶惰的標誌,”我經常提醒自己,“你期待別人的語言、別人的思想占據你的頭腦,這樣你就省卻了獨自的思考。”
我在書籍裏成長,這是個便捷卻懶惰的方法,書本永遠不會離你而去,但是一個姑娘,甚至一隻小狗,都不那麼容易把握。我懷疑自己選擇在書本裏成長,度過整個青春,是因為我太無能、太怯懦。
在旅途中,我更喜歡閱讀,似乎文字提供了某種確定無疑的東西,以抵抗旅途中的漂泊感。我期待自己像浮萍一樣隨遇而安,卻從來做不到,斷了線的風箏的命運是悲慘的,隻有穩定和自由這對名詞以孿生兄弟的姿態出現,一切才變得美妙無比。
一路上,我一直在讀簡雅各布斯的《集體失憶的黑暗年代》,它甚至超過了我最鍾愛的作家VS奈保爾的作品。我喜歡悲觀的論調,確信樂觀使人愚蠢。但就本質而言,我是徹頭徹尾的樂觀主義者,隻有對未來充滿信心的人,才會對眼前充滿悲觀,因為你知道,多麼嚴苛的批評,多麼暗淡的描述,都不會妨礙你內心對美好的期待。
我聽到了太多這樣的論調,曆史終究是會向前的,你的憂慮是杞人憂天……生活在此刻的人們,通常會忘記曆史中的黑暗和絕望。我一直喜歡約翰梅納德凱恩斯那句話,“長遠來看,人都是會死的”。如果一個中國人出生在19世紀末,並在1976年死去,這對於他來說是個多麼絕望的世紀,它目睹了自己國家被瓜分,充分體驗了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屈辱,當他好不容易盼到“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時,又開始經曆一輪又一輪的政治運動、巨大的饑荒……對他的一生來說,曆史不總是螺旋式上升,身在其中他隻會感到充滿絕望,正如斯蒂芬茨威格的自殺,他經曆過美好的維也納時光,卻又看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殘酷,當他剛剛從中擺脫出來時,又卷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戰、集體性地屠殺猶太人……
我喜歡簡雅各布斯,是因為她陳述了這個事實,曆史中其實充滿了“黑暗的年代”。就像不同的人對半瓶水的判斷,有的人看到了半瓶水,有的人看到了半瓶空。曆史同樣如此,有的人看到了不斷的黑暗之後的光明,有的人則看到了在光明之後,總是陷入黑暗。
簡雅各布斯提到了“遺忘”這一命題。回顧一下整個人類的曆史,多少輝煌的文明被掩埋在荒沙之下了。建造了金字塔的古埃及、墨西哥的瑪雅文明、中東曾經的輝煌,不都煙消雲散了,沒人再知道他們是如何在3000年前,建造了如此輝煌的建築,留下了如此燦爛的文明。
當人們開始遺忘時,一切都會消失。在這次旅途中,我不斷感覺到這種遺忘感。“我們是唯一延續的文明”,不斷有人對我這樣說,比之古巴比倫、古埃及,中國是個例外。但中國真的在延續嗎?清朝的中國人、民國的中國人和今天的中國人真的還相似嗎?
在成都的金沙博物館,我看到了出土的近3000年前的蜀國文明,他們工藝的精巧程度,今天都難以想象,今天的四川人斷然做不出類似的成就。我翻閱民國作家李人的《死水微瀾》,那個時候的成都人和現在一樣嗎?那個唐詩宋詞、文人山水畫的中國和今天的我們真的有關聯嗎?
一路上走來,我喜歡中國的遼闊,我也承認每個普通中國人都蘊涵著驚心動魄的故事,如果你耐心一點,在他們淡然的表情之下,經常會有熾熱的情緒。但是,我們精神的貧瘠、我們言行的粗俗,比我們願意承認的更嚴重,那種精神的斷裂感是如此的顯著。我願意承認簡雅各布斯的“遺忘的力量”,文明經常因為驕傲而遺忘自身,就像我這一代遺忘了如何欣賞詩詞元曲,如何與周圍人和諧共處。傳統當然不是一成不變的,每一代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但是,如果你不承認這一點美好的、富有創造力的生活往往是傳統與未來之間的張力帶來的的話,抱有“存在即合理”的態度,我就和你無話可講了。在一些曆史階段,所有事物的確有可能相互糾纏在一起,一起向下墮落。想想我們時代的不安全感,普遍性的對權力與金錢崇拜,普遍性的對精神生活的蔑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