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與一個國家的感情,不是來自於抽象的名詞,而是來自於具體的人、山水、食物的味道和對往事的追憶。在很多時刻,一個人對於一座城市念念不忘,是因為他曾愛上那裏的一個姑娘,他的年少時光是在那滴水的屋簷下度過的。也因此,每個人對於他的國家的感受也是不同的,它既具體又複雜,或單純或濃烈,一個國家和她的人民,就像是一棵大樹和她的樹葉,樹葉吸收類似的養料,樹葉的形狀相像,卻永遠不會有相同的兩片葉子。
二
綿陽的北川縣是這次旅行中的一站。那是個陰雨綿綿的下午,我記得那冷冷清清的街道,我坐在北川縣的縣誌辦公室內,和一位縣誌編纂者閑談。那是個氣氛沉悶的辦公室,有著典型的機關氣氛,黃色的寫字台,綠色的文件櫃,鼻梁上架著眼鏡的年輕文員正安靜地打著字。那位縣誌編纂者真抱歉,我忘記他的名字了則和我們談著北川縣的變遷。
他就是那種我在旅行中經常遇到的中年知識分子的模樣,一開始羞澀、謹慎,但當談話展開時,逐漸變得興奮,並對自己的知識充滿驕傲。他說起了自己如何在“文革”之後考上大學,如何放棄了在綿陽中學教書的好機會,他也向我展示了他剛剛編輯出版的厚厚的地方誌,似乎是對他被迫偏安這種小縣城的境遇的某種補償。在談話時,我偶爾向窗外看去,幾個老太太一直坐在街旁,她們的藤椅和她們的年齡一樣老。然後,這位業餘卻熱忱的曆史學者,還帶我們到辦公室對麵的新政府大樓的廣場前,一座大禹的銅雕像正矗立在那兒。這是座新的縣城,帶有中國很多新建城市的特征平庸、廉價的簇新,看不到曆史的痕跡。
和途經的很多小縣城一樣,我覺得自己可能永遠不會再來了。但是2008年5月16日的下午,我又來了。
在從成都前往北川的路上,途經安縣時,我們的車被攔下。攔車的是一對中年夫婦,男人穿一件深藍色的外套,小平頭,而女人則身穿碎花紫色底的襯衫,腦後紮著馬尾辮。他們的表情既平靜又焦灼,黑黑的皮膚上皺紋深深。我不能完全聽懂他們的四川話,大意是,他們住在北川縣的一個山裏村莊,地震發生後,他們被轉移到綿陽的體育場。但是,他們18歲的女兒正在北川中學讀高二。昨天,他們找遍了綿陽的醫院,不管是生者還是死者的名單中,都沒有他們女兒的名字。現在,他們想到北川中學的現場,看看能不能找到。在說到女兒時,中年女人平靜的麵孔突然扭曲起來,她開始哭泣。但哭泣的時間持續很短,隨即轉為平靜了。一路上,她的臉上毫無表情,一言不發,眼睛隻是盯著遠方,迎麵的風吹來時,她的眼睛眯起來。
通往北川的道路擁擠異常,我和同事先下了車,徒步向前走。最終,我們抵達北川中學。進入用黃色瓷磚砌成的窄窄校門,我們看到了一片忙碌與混亂,連成一片的藍色帳篷,綠色的軍人、白色的醫護、橙色的消防隊員、深藍色的專業救護隊,還有各種顏色不等的受傷者、誌願者……這裏也是北川縣的救災指揮中心。
校園中心是一大片廢墟,4天前,它還是一座六七層高的樓房,一群少年還在它前麵的操場上嬉戲。如今,5台吊車正巍然矗立在那裏。我走到廢墟的邊緣,踩在破碎的混凝土塊上,發現在灰色的硬邦邦的碎片之間,是各式各樣的課本。《優化設計》、《思想品德》、《中國曆史填充圖冊》,我不知道如今課本已是這樣的大開本。有兩隊救援者正在忙碌,一個巨大的水泥柱被吊起圍觀者散落在周圍,他們中的很多人是在等待廢墟下的親人和朋友的突然出現。人們都戴著口罩,既是為了過濾掉灰塵,更是為了隔離蔓延在空氣裏的屍體的腐臭。
距離地震已超過96個小時,也就是幸存者生還的可能性已迅速減小。救援者的動作緩慢,如果你在現場,就會發現在水泥板中將一個人救出是多麼的困難,大型機械經常幫不上忙,而用手挖掘又太困難太緩慢。我的同事在一個廢墟中心處看到了堆放的、尚未被清理的屍體,柔軟的**被包圍在灰色的、冷硬的混凝土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