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對於一個青年導演的好奇心,很快就拓展成為對一代人的興趣。若看小說網這一代人與我年齡相仿,卻從屬於不同的空間,他們不是我熟悉的煙霧彌漫的咖啡館、圖書館與互聯網所構成的城市知識青年的世界,而是一種“混合了壓抑和夢想”、“發展的衝動和失落的恐懼”的小鎮經驗。支持他們不斷向前或者後退的力量,不是外省青年的野心,而是與生存現狀的搏鬥,他們要在不斷變化的潮流中,確保自己的生存空間。
我記得在汾陽的奇特經曆。這座小城總是被各種聲音包圍著,除去喇叭裏的音樂聲,還有卡車、小轎車、摩托車的喇叭聲,建築工地的打樁聲,它入侵你的耳朵、頭腦,讓你無處可躲。與噪音相伴的是,永遠無法消退的塵土。在關上了車窗的汽車裏,閉了門的酒店房間裏,廢舊的電影院裏,都躲避不了,人們在塵土裏、噪音裏呼吸,行走、交談,相愛、迷惘……
《小武》在1997年的冬天於汾陽的西關集貿市場開拍時,這座超過2000年曆史的古城正進入它第一輪拆城的**。人們準備進入新時代,所有一切昔日的痕跡都在掃清。古城牆已被拆除,城市中的老建築則被一點點鏟平。此刻,汾陽的國有企業大多已經倒閉,人們拆除了舊世界,卻不知道新世界在哪裏。
9年之後,汾陽仍在修建道路與新的樓房,但是在商業區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新市鎮,而是一個充滿仿製品與過分喧鬧的破落的小鎮,擁有和中國所有小鎮千篇一律的形式。煉製焦炭已是城市重要的經濟來源之一。在過去的5年中,能源的緊缺給整個山西帶來嶄新的機會,煤炭的價格突然上漲好幾倍,那是中國經濟車輪的高消耗能源的結果。“每一籃子拉出來的不是煤而是人民幣,”一位本地人既感慨了財富的到來也感慨了汙染的嚴重,“開車進去時你是歐洲人,出來時,你就是非洲人。”那些曾經不顯眼的小城,突然湧現出大量的百萬富翁、千萬富翁與億萬富翁。在過去的幾年中,山西有點像是發現了金礦的19世紀50年代的美國加利福尼亞。
像很多小城一樣,汾陽總是被這種突然到來的潮流所裹攜,一些時候是幸運的,更多時候則是迷惘的。牆上的“文革”標語還未消退,淘金熱潮就已到來。
在汾州大酒店的廣場上,我等著安群雁的到來。像所有北方的城市的大排檔一樣,空氣被熟食的味道、流行歌曲占據著。安群雁是一個有著14年婚齡的丈夫、13歲孩子的父親,中國建設銀行汾陽市常宏儲蓄所的所長,住著一套105平方米的房子,對於每個月2000元的收入還算滿意。他的淺藍色襯衫沒有規矩地放進皮帶裏,而是散落在外麵,上麵有一兩點汙跡,襯衫裏麵是一件白色T恤衫。他握手有力,笑容燦爛,像是鄰家那位失散多年的憨厚大哥。在《小武》中,他扮演一位藥房老板。
他談起和賈樟柯小時共同玩耍的經曆,他們午後在電線杆下聽《楊家將》的評書,他將他此生唯一參演的電影稱做“社會思考片”,因為他身邊的人很長時間都不相信“這也是一部電影”,因為它看起來就和“每天的生活沒什麼兩樣”。這也是最初觀看《小武》的大多數人的看法。“在那個時候,”賈樟柯後來對我說,“好像電影必須是演戲,一個縣長早晨起床,喝橙汁、往麵包上塗黃油。”
比起安群雁對於參與這部獲獎無數的電影的興奮,郝鴻建則顯得冷靜得近乎冷漠。他們兩個都是賈樟柯整個少年時期的玩伴,在一起奔跑打鬧的日子裏,他們稱自己是“三劍客”。郝鴻建黝黑、瘦弱,有嚴重的腰間盤突出症,他現在是派出所的指導員。在回憶他扮演了一位本地暴發戶的《小武》時,他出人意料地說:“一點都不真實,《小武》是鬧著玩的。”仿佛他毫不在意過往的經曆。他坐了一會兒就離去了,他的孩子生病了。他和安群雁都是在賈樟柯考入電影學院的1993年結的婚,孩子都十多歲了。
在整個山西的行程中,丁三都是我的同行者,我們在不知名的小巷裏閑逛,那些破舊磚牆、午後的靜謐,是小城少見的詩意的角落與時刻,我們路過了電影院與發廊,這裏的錄像廳在20年前一部接一部地播放著《英雄本色》、《喋血雙雄》等香港武打電影,傳出的從鄧麗君到羅大佑的歌聲,影響了整整一代中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