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失落的一代3(3 / 3)

“你們一定要喝卡布基諾。”老黃不由我們回答,就要了三杯。他的卡布基諾的發音,同樣是溫州口味的,短促吞音。過去6年中,他已習慣了這樣的節奏,每天午飯後和晚餐前,從辦公室踱步到這裏,喝上一杯咖啡。即使回溫州時,他也堅持這個習慣,隻是抱怨說中國的咖啡不地道。

他喜歡這些新事物,但這變化不會改變他最初的模樣。他的辦公桌上擺放著《封神演義》、《曾國藩家書》,還一本鋼筆字帖他經常臨摹。牆壁上則掛著兩副山水楹聯,大約是“春山行旅”、“夏江煙雨”之類的話古老中國的文人、山水與詩詞。但是,整個房間的布置是那麼簡陋,屋內擺設的木椅、牆上的掛曆,還有慘白的日光燈,都讓我立刻回到了此刻的中國,在中國不同城市與鄉鎮,我總是遇到這樣的色彩、燈光與布置,它並不精致、舒適。這個國家毋庸置疑地生活在一種巨大的精神匱乏中,即使物質的匱乏已經減緩,但對物質匱乏的焦慮感卻從未減緩,即使人們想去裝飾一下簡陋的生活,卻不知從哪裏獲取文化的滋養遍布在中國城市建築中的羅馬柱,還有附庸風雅的家庭中的拙劣山水畫,都在訴說此刻的中國像是個無根的國家。

或許老黃還有興致練習書法、懸掛山水畫,對於他的兒子小黃來說,這一切都缺乏吸引力。他也沒興趣了解古老的羅馬。

“我喜歡的是布魯塞爾、阿姆斯特丹那樣有現代感的城市。”小黃說。事實上,在羅馬生活了7年之後,他對意大利缺乏好感。

他離開溫州,是因為他高中的成績不夠好,沒上大學。他是家裏的三個孩子中最小的,大姐如今在上海工作,二姐和他在羅馬幫助父親料理生意。

18歲時,他在這裏的第一份工作是送貨員。他記得第一次從羅馬前往巴黎的經曆,他還沒拿到歐盟的駕照,開著那輛小型貨車一連行駛了12個小時,一路聽著搖滾樂。200年前,拿破侖就是沿著這條路線從法國來到意大利的。

如今,他已是個老練的駕駛員了,對於歐洲公路網熟悉無比,最遠花了16個小時開到馬德裏。他獲取了本地的居留權,還能說簡單卻熟練的意大利語,可以和政府部門毫無障礙地打交道他的父親是永遠不準備、也做不到了。

但是,他從來沒準備留在這裏。“是生意需要,我要完成原始的積累。”他試圖用更世故的口氣,反而突出了他的孩子氣。他說,做生意的秘訣是市場行情和反應的速度。和父親不同,小黃不再受物質匱乏所困,他甚至也不需要充滿饑渴地尋求機會,當他成長時,他的父親已為他提供了各種選擇。他不能在國內順利地考上大學,可以來羅馬,他不需要自己租房子、找工作,父親也用不著他太為家族生意操心,覺得他唯一重要的事是去找個合適的女朋友。

但是,小黃卻覺得這與其說是便利,不如說是負擔。“他以為我不需要考慮生意,但怎麼可能,我一直在想,”小黃說,“其實,我的壓力很大,我不期望他們對我失望,實際上的思想負擔可能比他們出來時還大。”

最初,我覺得這不過是個強說愁的少年心態,但當我們的交流更深入時,他那壓抑不住的哀愁開始變得更真實起來。他開車帶我們在滴著小雨的羅馬郊區穿行,他說起了18歲第一次來到意大利的遭遇。那是2001年春天的一個傍晚,父親帶著第一次出國的他在意大利托斯卡納地區的普拉多市的街頭散步,這座小城也以中國人的集中著稱。“有個騎摩托車的意大利人,突然從後麵上來,在我頭上啐了一口。”7年過去了,小黃回憶時仍耿耿於懷,可以想見,這一遭遇給少年人敏感的內心帶來怎樣的改變。

從此,對小黃而言,意大利與意大利人都變成了抽象的名詞,他願意忽略掉他們蘊涵的複雜性,每一個個人都是不同的,他們都意味著屈辱和不愉快。這一情感,隨著時間,不是減弱而是增強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