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那對夫妻挑中了他隔壁床的那個小男孩,那個男孩比許暮洲大許多,那時候已經**歲了,差不多懂事了。其實一般領養孩子,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年齡小一點的,覺得養起來比較同意培養感情,但那對年輕男女似乎是懶得帶孩子,於是才挑了大的。
這件事本來隻是許暮洲年幼生涯中的一段非常短暫的插曲,甚至於他除了奇怪了兩天隔壁床的哥哥為什麼不回來睡覺之外,對於這件事毫無觀念。
而許暮洲之所以記得這件事,是因為不到三個月,那個男孩子就又被“退貨”了。
他回來的時候整個人看起來又陰鬱又膽小,瑟縮地蜷在床上,露在衣服外麵的胳膊上都是青紫的斑痕。
那對將他送回來的年輕男女彼時就站在活動室門口,跟聞訊趕過來的老院長不耐煩地說,是因為那男孩“太不乖了”。
其實許暮洲小時候是孤兒院為數不多沒病的健康孩子,雖然小時候營養不太好,長得有點又瘦又小,但大體上顏值還過得去,不是沒有被人動過領養的念頭。
——隻是許暮洲都沒有去。
約莫是受了那個隔壁床男孩子的影響,許暮洲在年幼不知事的時候對於“大人”這種生物非常不信任,以至於一旦有人表露出這個意思,無論老師帶著許暮洲見到的男男女女是年長還是年輕,是衣著華貴還是穿著樸素,他都本能地抵觸不已。
小孩子不必作出什麼反抗,隻要表現得不聽話一些,問話不答,看起來孤僻一些,那些沒有血緣關係的人自然也不會想給自己找個刺頭麻煩回去。
等到後來他再大一點,懂事了,就覺得連有血緣存續的親生父母尚且可以拋棄他,何況是素昧蒙麵的陌生人。
——但夢境的走向似乎有點奇怪。
年幼的許暮洲在樓梯口坐了一會兒,就見有人從樓梯上走了上來,走在前麵的是他的生活老師,後麵跟著一對中年夫妻。
年輕的生活老師默不作聲地走上前來,不由分說地將許暮洲從地上抱了起來,然後交給了身後的人。
許暮洲下意識地想掙紮,但又忽然忘了自己為什麼要掙紮。
他在夢境裏越陷越深,被男人接過的時候,眼睜睜地看著麵前的中年男人的臉迅速地變得年輕起來,有些微胖的身材開始抽條,身上筆挺的西裝飛速褪色,最後變成了一件藍白相間的校服。
許暮洲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他像是一隻海麵上的小船,被夢境裹挾著一路向前。
下一秒,男人忽然驚恐地收回手,將他扔在了地上。
“我不能,我——”年輕的男孩大叫道:“我不能要他,我要他我就毀了!”
許暮洲摔在樓梯上,右手肘和膝蓋上磕破了一塊皮,火辣辣地疼。
原本還能維持正常運轉的夢境被這一聲驚叫驚醒,開始變得光怪陸離起來,亂七八糟毫無邏輯的畫麵層層疊疊,許暮洲一會兒覺得自己長大了,在領獎台上拿著年度獎學金,一會兒又重新回到了孤兒院的活動室,麵對著生活老師,大聲地辯駁著自己並沒有偷東西。
唯一不變的是年輕男人的驚叫和大喊,那些尖銳刺耳的聲音像是沒有被畫麵影響,持續不斷地在他耳邊遠遠近近地叫喊著,像是一群被放大無數倍的蒼蠅嗡鳴聲。
許暮洲被吵得頭疼欲裂,掙紮著想要逃離開這個永無止境的噩夢循環。
然而緊接著,許暮洲忽然覺得,他的手被握住了。
握住他的那隻手比他的手掌大一些,但感覺有些涼。
夢中的許暮洲下意識往身邊看去,身邊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但那些惹人厭煩的聲音卻像是被人抽走了一般,麵前扭曲的畫麵和樓梯也變得安靜起來。
於是他像是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死死地抓住了那個感覺。
嚴岑擔憂地看著床上許暮洲,推他的手已經伸到了一半,卻不知為何他又停止了折騰,緊皺的眉頭略略舒展開一些,重新睡過去了。
許暮洲前幾分鍾折騰得太厲害了,臉色泛著不正常的潮紅,整個人睡也睡不安寧,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換姿勢。
現在終於略略好上一點了,嚴岑也不想貿然再起身離開他,於是將他額上變溫的布條拿了下來,勉強翻了一麵,想著湊活再用一會兒。
見許暮洲終於睡得安生一些,嚴岑才輕輕地舒了口氣,也不想再叫醒他,幹脆將被子拉過來,將兩人交握的手一並蓋上,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等許暮洲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