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西拉有一處古跡的名稱很怪,叫國際佛學院,聽起來很像現代的宗教教育機構。其實,是指喬裏央(Jaulian)的講經堂遺址。
由於曆史上這個講經堂等級很高,又有各國僧人彙聚,說國際佛學院並不過分。它在山上,須爬坡才能抵達。
一開始我並不太在意,但講經堂的工作人員對我們一行似乎另眼相看。一個上了年紀的棕臉白褂男子,用他那種不甚清楚的大舌頭英語反複地給我們說著一句話,最後終於明白,他在說,這是我們中國唐代的玄奘停駐過的地方。
他還說,玄奘不僅在這裏停駐過,還講過經。
這一來,我就長時間地賴在這個講經堂裏不願離開了。講經堂分兩層,全是泥磚建造,上下都極其古樸。
首先進入底層。四周密密地排著一個個狹小的打坐間,中間廳堂裏則分布著很多打坐台,我們在打坐台之間小心穿行。看得出來,坐在中間打坐台上的僧人,級別應該高一點。中間打坐台也有大小,最大的一種打坐台裏,有一個玄奘的紀念座。
這一層的壁上還有很多破殘的佛像,全都屬於犍陀羅係列。破殘的原因可能很多,不排斥其他宗教的破壞,但主要是年代久遠,自然風化。這些佛像有些是泥塑,有些由本地並不堅實的石料雕成,這與希臘、埃及看到的“大石文化”相比,有一種材質上的遺憾。
第二層才是真正講經的地方。四周依然是一間間打坐聽經的小間,中間有一個寬大平整的天井。這格局正好與底層相反:天井是一般聽講者席地而坐的所在,而擁有四周小間的,都應該是高僧大德。
天井的一角有一間露頂房舍,標寫著“浴室”。當然誰也不會在莊嚴的講堂中央洗澡,那應該是講經者和聽講者用清水滌手的地方。
與講經堂一牆之隔,是飯廳和廚房。當年僧人們席地而坐,就著一個個方石礅用餐。這樣的石礅,現在還留下四個。飯廳緊靠山崖,山崖下是一道現在已經幹涸的河流,隔河是幾座坡勢平緩的山。據說當時來聽講的各地普通僧人,就在對麵山坡上搭起一個個僧寮休息。
我們的玄奘,不必到山坡上去,一直安坐在底樓的打坐台上。待到有講經活動的時候,也能擁有樓上的一小間。偶爾,在眾人崇敬而好奇的目光中,以講經者身份走到台前。
玄奘抵達犍陀羅的時間大約是公元六三〇年或稍遲。他是穿越什麼樣的艱難才到達這裏的,我們在《大唐西域記》裏已經讀到過。他從大戈壁到達犍陀羅,至少要徒步翻越天山山脈的騰格裏山,再翻越帕米爾高原,以及目前在阿富汗境內的興都庫什山。
這些山脈,即便在今天裝備精良的登山運動員看來,也是難於逾越的世界級天險,居然都讓這位佛教旅行家全部踩到了腳下。
當他看到這麼多犍陀羅佛像的時候立即明白,已經到了“北天竺”,愉悅的心情可想而知。他把一路上辛苦帶來的禮物如金銀、綾絹分贈給這兒的寺廟,住了一陣。然後,開始向印度的中部、東部、南部和西部進發。
這裏是他長長喘了一口氣的休整處,這裏是他進入佛國聖地的第一站。
我在兩層講經堂之間反複行走的時候,滿腦滿眼都是他的形象。我猜度著他當年的腳步和目光,很快就斷定,他在這裏一定想到了法顯。法顯比玄奘早二百多年已經到達過這裏,這位前代僧人的壯舉,一直是玄奘萬裏西行的動力。
法顯抵達犍陀羅國是公元四〇二年,這從他的《佛國記》中可以推算出來。法顯先是穿越了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然後也是翻過帕米爾高原到達這裏的。他比玄奘更讓人驚訝的地方是,玄奘翻越帕米爾高原時是三十歲,而法顯已經是六十七歲!
法顯出現在犍陀羅國時是六十八歲,而這裏僅僅是他考察印度河、恒河流域佛教文化的起點。
考察完後,這位古稀老人還要到達今天的斯裏蘭卡,再走海路到印度尼西亞,然後北上回國,那時已經七十九歲。從八十歲開始,他開始翻譯帶回來的經典,並寫作旅行記《佛國記》,直至八十六歲去世。
這位把彪炳史冊的壯舉放在六十五歲之後的老人,實在是對人類的年齡障礙作了一次最徹底的挑戰。
站在犍陀羅遺址中,我真為中國古代的佛教旅行家驕傲。中國文化的史記傳統使他們保持了文字記述的習慣,為曆史留下了《佛國記》和《大唐西域記》。現在,連外國曆史學家也承認,沒有中國人的這些著作,一部佛教史簡直難於梳理。甚至連印度史,也要借這些旅行記來修訂。
中國人的來到雖然晚了一點,但用準確的文字記載填補了這裏的曆史,指點了這裏的蘊藏,複活了這裏的遺跡。在這印度文化和希臘文化的交彙處,中國人終究沒有缺席。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六日,伊斯蘭堡,夜宿Marriott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