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德裏向東南方向行駛二百多公裏,到阿格拉,去看泰姬陵。
阿格拉這座城市雜亂擁擠,仍然是滿街小販和乞丐,滿地垃圾和塵土,鬧哄哄地攪得人心煩躁。
終於在一座舊門前停下。買票進去一看,院子確實不錯,轉幾個彎見到一座漂亮的古典建築,紅白相間,堪稱華麗,從地位布置上看,也應該是大東西了。因此,很多遊人一見它就打開鏡頭,擺弄姿勢,忙忙碌碌地拍攝起來。人在這方麵最容易從眾,很快,拍攝的人群已堵如重牆。
突然,有一個被拍攝的姑娘在步步後退中偶爾回首,看到這座古典建築的一道門縫。這一看不要緊,她完全傻住了,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然後轉身大叫:不,這不是它,它在裏邊!
所有的攝影者立即停止工作,擁到門縫前,一看全都輕輕地“嘩”一聲,不再言動。
哪裏還有什麼紅白相間,哪裏還有什麼漂亮華麗,它隻是它,世界第一流的建築,隻以童話般的晶瑩單純完成全部征服。
我從門縫裏見到它的時候隻有一個想法,世間最傑出的精英是無法描述的,但一眼就能發現與眾不同。有點孤獨,有點不合群,自成一種氣氛,又掩不住外溢的光輝,任何人都無法模仿。這樣的作品在人類曆史上一共沒有幾件,見到它的人不分智愚長幼、國籍民族,都會立即叫起好來。現在,它就在眼前。
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走到了跟前就小心翼翼地脫鞋,赤腳踩在涼涼的大理石台階上,一級一級往上爬。終於爬上了如鏡似砥的大平台,再往門裏走,終於見到兩具大理石棺材。中間一具是泰姬,左邊一具是沙傑汗國王,國王委屈了。但這沒辦法,整個陵墓是你為她造的,她的中心地位也是你設計定的,無可更改。你的最終進入,隻是一種特殊開恩,可以滿足了。
從陵寢回到平台,環繞一圈,看到了背後的朱木拿河。這才發現,泰姬陵建造在河灘邊的峭壁上。
按照沙傑汗的計劃,他自己的陵墓將建造在河對岸,用純黑大理石,與泰姬陵的純白相對應,中間再造一條半黑半白的橋相連。這個最終沒有實現的計劃更像是一個成人童話。從河岸的架勢看,泰姬陵確實在呼喚對岸。
一個非常現實又相當鐵腕的帝王,居然建造了一個世間童話,又埋藏了一個心中童話,這是怎麼回事?這個疑問,等我到了另一座奇怪的城市齋浦爾(Jaipur),更加重了。
進城就非同一般。城門外的山道口上,建有兩排鏤空長廊。即使有敵人來犯,也要讓他們在攻城前先讚歎一番。
全城房子基本上都是粉紅色。其中最著名的一幢即所謂“風宮”(Hawa Mahal),每扇窗都以三麵向外凸出,窗麵精雕細刻。宮中女人可以在裏邊看鬧市人群,任何行人都不知道自己頭頂有多少美麗的眼睛,而這些行人卻永遠也看不清她們。這種想法十分俏皮。
更蔚為大觀的是那個築在山上的阿姆拔城堡(Amber Fort)。進去後怎麼也分不清它到底有幾個通道係統,更不知道每一個通道係統究竟連著多少曲院密室、華廳軒窗。我們幾個在裏邊無數次迷路,而且每次都迷得像傻瓜一樣,完全失去辨識能力,隻能胡轉瞎撞。
我在歐洲也見過很多陵墓和庭院,再奇特也總能找出在建造風格上的遠近脈絡,很少像印度的泰姬陵和齋浦爾城堡,完全是奇想異設,不與過去和周圍發生任何聯係。這是為什麼?
一個外來的王朝,已經統治幾世,對印度本土藝術仍然排拒,對自己的傳統也因遷移日久而生疏。這就在兩個方麵都失去了製約,獲得了孩童般的自由,可以大膽遐想、放手創造了。
如果按部就班、承前啟後地在人類建築史上占據一席之地,那叫成熟;如果既不承前又不啟後,隻把建築當作率性的遊戲,這就出現了童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九日,印度阿格拉、齋浦爾,夜宿阿格拉Trident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