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察了那麼多古文明遺址,包括遺址邊上的現實生態,心裏一直在默默地與中華文明對比。
算起來,中華文明成型的時間,在幾大古文明中不算早,應該是在蘇美爾文明、埃及文明成型的一千多年之後吧,也不比印度文明和克裏特文明早多少。但是,在所有的古文明中,至今唯一沒有中斷和湮滅的,隻有中華文明。
這個曆史事實,以前當然也知道,但是這次把別人家的遺址全都看了一遍,才產生全身心震撼。不是為它們震撼,而是為中華文明。
這種震撼中並不包括自豪,更多的隻是驚訝。那麼漫長的曆史,中斷和湮滅太正常了,而既不中斷也不湮滅,卻是異數中的異數,很讓人費解。
最直接的感性衝撞,是文字。那些斑斑駁駁地爬在種種遺跡上的古文字,除了極少數的考古學家能猜一猜外,整體上與後代已經沒有關係。但是,世上居然有一種文字,本來也該以蒼老的年歲而枯萎了,卻至今還能讓億萬民眾輕鬆誦讀。什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什麼“三人行必有我師”,什麼“溫故而知新”,什麼“君子成人之美”……從詞語到意涵,都毫無障礙地從兩千多年前直接傳導到今天的日常生活之中,而且沒有地域界限地統一傳導,這難道還不奇怪嗎?
隨著文字,很多典章製度、思維方式、倫理規範,也大多一脈相承,避免了解讀中斷。這與其他古文明一比,就顯得更奇怪了。
為了解釋這一係列的奇怪,我一路上都用對比的眼光,尋找著中華文明既不中斷又不湮滅的原因。到今天為止,我的粗淺感受大致如下——
首先,在這喜馬拉雅山南麓,我不能不想到中華文化在地理環境上的安全性。除了喜馬拉雅山,往北,沿著邊境,還有昆侖山、天山、阿爾泰山,又連接著難以穿越的沙漠,而東邊和南邊,則是茫茫大海。這種天然的封閉結構,使中華文明在古代避免了與其他幾個大文明的惡戰。而那些古代大文明,大多是在彼此互侵中先後敗亡的。
我曾在幾萬裏奔馳間反複思忖:你看在中國商代,埃及已經遠征了西亞;在孔子時代,波斯遠征了巴比倫,又遠征了埃及;即使到了屈原的時代,希臘的亞曆山大還在遠征埃及和巴比倫;而且無論是波斯還是希臘,都已抵達印度……
總之,在我們這次尋訪的遼闊土地上,幾大文明古國早已打得昏天黑地,來回穿梭,沒有遺落。說有遺落,隻有中國。
各大文明之間的征戰,既是文明的“他殺”,又是文明的“自殺”。這與同一個文明內部的戰爭就完全不同了。中國曆來內戰不少,但內戰各方都隻想爭奪文明的主導權,而不會廢除漢字、消滅經典,因此中華文明沒有遭受到根本性的傷害。中華文明也受到過周邊少數民族的入侵,但它們都算不上世界級的大文明,與中華文明構不成文化意義上的等量級對峙,更不能吞噬中華文明。最後,反倒一一融入了中華文明。
這就牽涉到了文明體量的問題。文明的體量,包括地域體量和精神體量兩個方麵。中華文明的精神體量,未必高於其他古代大文明,但一定比周邊少數民族所承載的文明高得多;中華文明的地域體量,如果把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加起來,比其他古文明的地域體量總和還要大很多倍。也正因為這樣,它在相對封閉的情況下沒有陷於枯窘,還經常在域內進行大遷徙、大移民,躲過了很多毀滅性的災難。
不同的環境,造成不同的經曆;不同的經曆,造成不同的性格。多少年的跨國互侵,一次次的集體被逐,無止境的荒漠流浪,必然使相關的人民信奉征服哲學,推崇死士人格,偏向極端主義。相反,中華文明由於沒有被其他大文明征服的危險,也缺少跨國遠征的可能,久而久之,也就滿足於固守腳下熱土而不尚遠行的農耕生態。國土裏邊的內戰又總是按照“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循環論指向著王道大一統,時間一長也就鑄造了一種集體性格,保守達觀、中庸之道、忠孝兩全。中國曆史上也多次出現過極端主義暴民肆虐的時期,但都不長,更沒有形成完整的宗教極端主義,因此沒有對中華文明造成嚴重灼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