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引子(3 / 3)

等人們把他抬回家時,他居然睜開了眼睛。他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已經猜出來這個大漢是為什麼來的了。但這個秘密他是不會和任何人說的,別說這裏的山民,就是對過去的親朋故友他也是守口如瓶,從未泄露過一個字。他掙紮著想要從炕上下來,但關大林製止了他。

“師父,你躺著吧。”關大林說。他以為自己會哭出來的,但沒有,他的眼睛是幹燥的。

他看著自己最欣賞的徒弟,猶豫著要不要把心底裏的秘密告訴他,但最後他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一個山民,沒有用。再說也可能惹上殺身之禍的。”

夜來得很快,在老人最痛苦的時候。沒有星星和月亮的漆黑的夜像是受到苦難的召喚,靜悄悄地籠罩了這個山村。白天下過一陣的大雨,現在變小了,風吹了起來,冰冷的雨點忽前忽後地落在石頭的、沙土的和草的地麵上,發出冷寂的聲音。

他覺得前胸裏麵像是有刀子一類的利器在割著一樣的痛,而且越來越痛,有幾次他都昏了過去。當他醒來時,就會大吐幾口血,這才稍微舒服了一些。當他又一次吐完血後,已經意識到這是在向死亡走去,但他和任何人一樣都不願意死。他痛悔自己不應該和黑大漢比武,因為他現在知道黑大漢的來曆不凡,一想到這裏,他就渾身感到寒意,內心的恐懼甚至超過了肉體的痛苦。

“大林。”他叫道。他的聲音並不是那麼衰弱,也沒有垂死掙紮的表象,在關大林聽起來,師父的中氣還挺充足的。“啊。”他應了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趕快走到老人炕邊,坐了下來。

“你送我上醫院。”

“好。可縣醫院太遠了。是不是找咱附近的大夫看看?像東正村的宋大夫就行。”宋大夫是個老中醫,在這附近很有名氣,當然也很有錢。

老人想了想,說:“不,還是去縣裏。”關大林在無數年後才知道師父為什麼不去宋大夫那兒,其實去了那裏師父可能就不會送命的。

關大林到村頭他的姨夫家借了驢車,將師父放在車上,蓋上被子和油布,這是為防雨的。揚了揚小小的鞭子,驢就“嗒嗒”地走了起來。

沒有任何地方的夜像這山裏的夜這麼黑,這麼讓人膽寒,特別是還落著雨。關大林一手拿著燈籠,一手牽著驢,鞭子已經用不上了,他給了師父。

風一陣陣地吹過,吹得雨點到處亂飛,打在人的臉上,鑽進人的脖子裏。有時雨大些,落在樹葉、樹枝上,發出刷刷的聲音,在無限的靜謐中,這聲響如同一種生物發出來的,讓人不寒而栗。這時,師父痛苦的呻吟反而壯了關大林的膽。但他不知道師父這時雖然陷入受了嚴重內傷的苦痛中,但他的思維卻比往常更清晰。他又一次回想著那大漢的古怪招式。身體居然能飛起來,在這門武術中這招是沒有的。內家拳講究的是練內功,出手時似乎是漫不經心,甚至不像在進行搏鬥,但卻威力極大,殺氣內斂,傷人於無形之中。這種武功既能麻痹對方,又能一招斃命,但正因為如此,才沒有那種花拳繡腿般的跳越、飛腿。但他也察覺出從大漢手法、身法的寫意性看,還確實可以稱得上是本門拳法。“可……”他又猶豫了,他知道對方說的第七十三招,但這隻是傳說。“就是他也未必會呀!”忽然一串陰森森的記憶像這漆黑的夜裏飛起的一隻梟鳥一樣,掠過他的心頭,那翅膀上帶過來的冷風,讓他渾身像是被冰凍了一樣。“難道是……”那不祥的猜測,他連想都不敢往下想了。但這時,他才想到應該讓徒弟知道一些事了,因為,他似乎已經感到了人們稱為大限的東西要來了。“可告訴他什麼呢?有什麼可說的呢?告訴他又有什麼用呢?”他又猶疑了。

縣醫院離這裏有四十裏山路,關大林知道得走一夜,所以他也不著急了,細心地牽著驢,睜大眼睛,乘著燈籠的光謹慎地走著。走了頂多二裏地,關大林忽然覺得有種光亮似乎在他身後照耀過來,接著就聽見有許多人喊叫的聲音。關大林猛然回頭,見到一片紅黃色的光照在半空。他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村裏著火了。”他的身子癱軟了一下,但立刻對師父說:“著火了,咱家的村子。”

師父這時正好剛吐完血,他也看到了,說:“你快回去看看!如果不要緊的話,就回來再去醫院,如果大的話,你就先幫著救火。”

“是。”關大林應了一聲,就回頭向村裏跑去。

“等一下!”師父突然叫住了他,“這本書給你,這是咱們神幻掌的拳譜,我傳給你,你一定要好好練習,以你的資質將來能勝過我的。”說著,老人從身後拿出一本書來。聰明的關大林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急忙跪下,但卻沒有去接。

“師父,等您老人家治好傷再來教我,不更好嗎?”

“我這傷……”老人的聲音有些哽咽了,“還不知道能不能好,要是能好,我自然會教你,但要是……為保險起見,你先收下。”

“是,徒弟知道了。”關大林恭恭敬敬地伸出兩隻手接過了小冊子。

“快去吧!”老人揮揮手。關大林急忙站起來向山下跑去。

著火的是師父的家。由於他是個外來戶,住在村頭,周圍沒有人家,所以雖然火勢不小,但沒有蔓延開來。村裏的青壯年都來了,老年男人也來幫忙。但大家一看現場就知道,他們是無能為力的,火太大了,房子像個巨大的火把熊熊燃燒著,天空被照亮了,房梁斷裂了,塌下來,發出很大的聲音,粗大的房柱整個都燒了起來,比火把燃燒得還猛烈。關大林看看火和周圍的人,就想著趕快回去照顧師父。“這房子沒師父的命重要。”關大林正確地想。

但村裏人卻將他圍起來,七嘴八舌地問著話。關大林過了一分鍾左右,才明白這些人在說些什麼。

“救甚?我師父活得好好的。剛才我正送他去縣醫院看病,他在山上等我呢。”說完,他就急匆匆地向山裏走去。

眼前的景象讓關大林不能相信,他的頭腦一片空白,渾身失去了力氣。他唯一的感覺就是寒冷,從心底深處冒著的冷氣讓他渾身戰栗,不久就開始抽搐。他蹲在了地上,胃也開始了抽搐,他嘔吐起來。就在這時他又感到頭皮發麻,頭發似乎都乍立了起來。

師父躺在車上,衣服被剝去了,渾身都是血,頭被打破了,白色、黏稠的腦漿流了出來。他的眼睛是睜著的,似乎看到了什麼,充滿了恐怖的神情。

這個山村慘案沒有找到凶手,那個黑大漢被縣公安局抓了起來。他沒有抵抗,隻是輕蔑地看著那些幹練的,還穿著解放軍軍裝的公安人員。

現在的人們總認為剛解放時是個嚴酷的年代,因為共產黨新政權尚未完全地控製全國,國民黨的殘渣餘孽、城市潛伏的特務、黑社會、一部分資產階級、農村中的地主、富農、土匪,總之敵人多得數不清。因此,嚴厲的,幾乎是殘忍的鎮壓是必要的,並且也實行過。但人們忽略掉一個很重要的側麵,那就是共產黨的團結政策。各級幹部都在大力爭取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爭取在不流血或少流血的情況下統治這個新生的國家,因此,法製還是有的,被鎮壓的是政治上的敵人,即階級敵人,但像這種江湖之爭,共產黨並不放在心上,也盡量不去殺人。公安局也來到村裏,進行認真的調查。

這個案子的關鍵就是老人是誰殺的,還有那場火又是誰放的。這兩件事有沒有關聯?如果有,而且都是同一個人,或一夥人幹的,那就是蓄意謀殺了。公安局來的幾個警察,有共產黨的轉業軍人,還有留用的國民黨的老警察。

給這個調查組先入之見或者說可能讓他們有了判斷方向的是那個被人們視為殺人犯的黑大漢並沒有逃走。調查組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一個老鄉家睡覺,黑紅的臉膛和滿嘴的味道,讓山民們羨慕得湧起了崇拜的感情,畢竟山民們是嗜酒如命的,如果有錢的話。

而且他說的話又更準確地指出了調查組的方向。那天晚上,他就在這家山民家喝酒,慶賀他的偉大戰績。他帶來的徒弟們都和他在一起。和他同樣餘醉猶存的房東幾乎要把老天爺罵下凡般的指天發誓,證明了黑大漢不在犯罪現場。

但黑大漢被認定為是失手傷人,不過後果嚴重,言外之意是老人的死和他們的比武有很大的關係。這樣的推理雖然用現代的法製來說,實在是有問題,但黑大漢還是被判了三十年徒刑(那時有期徒刑並沒有二十年的上限)。法院的人吃驚地發現,這個黑大漢居然沒有喊一句冤,這就更證明了任何事情,包括刑事犯罪都要依靠群眾,群眾雪亮的眼睛比任何科學偵破都有用得多,也不會出現冤假錯案,曆史和事實難道沒有證明這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