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或者觀光是個現代人類活動形式。古代也有像孔夫子這樣的人趕著一輛牛車周遊列國,但那是進行政治活動的副產品;李白遊山玩水也是為當不上官,懷才不遇才找山水撒氣的;隻有偉大的徐霞客是真的在旅遊,但這種怪人在古代太少了,就和不愛旅遊的人在現代成了怪物一樣。可人們的時間,特別是生活在現代化的城市中的人們的時間卻不像徐霞客那樣充裕。於是,他們隻好疲於奔命地走馬觀花,而且這“花”還是靠機械的眼睛來看,其中也有自己的影子。另外,這些觀光客對要去的地方並不熟悉,需要向導,這可能連徐霞客都免不了。觀光客多了,向導自然也多,於是,就有人將這些向導們組織起來,成立了現代的旅行社。
不過,在八十年代,旅行社的主要客源還是有錢的外國人和華僑。導遊,也就是向導,大多數是大學外語係畢業的學生。特別是北京的第二外國語學院,簡稱二外,專門為旅遊培養這種既是向導,又是翻譯的人才。那時這個行業是很賺錢的,號稱一年有五位數的收入,而且打頭的不是一。你想想,當時人們已經開始了金錢崇拜這一巨大的價值觀轉變,有多少人對這一行趨之若鶩呀!計敏佳就是其中之一。
她長相很甜,小巧玲瓏的身材,是78級的正規大學生,講得一口流利的日語,業務能力很強,又工作了五年,算是老導遊了,所以很受日本客人的喜歡。有的日本老人甚至要收她做幹女兒。不過,她卻不願意長久地幹這一行,二十四歲的她有的是上進的欲望,或者說野心勃勃。她的目的是去日本留學,為此,這個機靈鬼利用自己的工作盡量去結交有錢的日本客人,指望著他們中的一個或幾個能幫她出國。
現在是旅遊旺季,旅行社很忙,接待的旅遊團接連不斷,導遊們都累得筋疲力盡。計敏佳也是如此。但她是個有經驗的導遊,很注意休息,所以總是能保持比較好的精力。昨天她剛送走一個團,成員都是些日本農民,沒有什麼利用價值,所以讓她感到格外疲倦,情緒也很低落。
走進旅行社日本科的辦公室時,她的心情更加糟糕了。國際旅行社日本科的辦公地點在一家賓館二層樓西邊的一角,有三個套間,是計敏佳這些導遊和後勤人員辦公用的。另外,東邊還有一個套間,那是領導——科長、副科長的辦公室。
計敏佳重重地將手袋撂在桌子上,狠狠地往自己的皮椅上一坐,歎了口氣。
“怎麼啦?”問話的是他們旅遊處日本科導遊組的組長,叫曹玉璽。他是工農兵大學生,業務水平不怎麼樣,但由於是黨員,加上資曆老,就當上了組長。他出生在農村,但卻完全失去了應有的純樸,或者說土氣。他戴著副黑邊眼鏡,講究穿衣打扮,頭發總是梳得整整齊齊,打著很厚的發蠟。最近他正在談戀愛,當然是婚外戀了。他的妻子來單位鬧了幾次,搞得滿城風雨,但他卻一點兒沒變,既看不出有什麼煩惱,也從不生氣,在業務上,還保持著客人很難聽懂他的話的水平。計敏佳剛來這裏時,對這個人印象不好,他總是色迷迷地盯著計敏佳,有時還有些肢體上的小動作。但時間長了,計敏佳逐漸習慣了,也不太討厭他了,更何況一個女人對追求自己的男人有種很複雜的情感。當計敏佳知道曹玉璽找了個情人時,雖然是鬆了口氣,但內心深處卻並不高興,還想看看他的情人是個什麼長相。多麼古怪!
計敏佳對他的關心無動於衷,裝著沒聽見。“哎呀!架子好大呀!”曹玉璽不滿地說。計敏佳也不想得罪他,就裝做剛覺察的樣子,一揚眉毛說:“怎麼啦?”
“我看你臉色不好,問問。”曹玉璽對人對事的了解和他的外語一樣,糊裏糊塗的。計敏佳很容易地就瞞過了他。
“沒睡好。上個團太累了。”計敏佳為了證明自己說的是實話,還打了個哈欠,露出雪白的牙齒。但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就用手遮住了嘴。
“累了?這兒有個好團,你接不接?”曹玉璽微笑著說。
“是嗎?”計敏佳裝著不在意的樣子,但卻向曹玉璽的辦公桌走去。她看見那上麵放著幾張紙,是關於旅行團的人員、計劃和日程的。曹玉璽笑著將紙翻了過來,和計敏佳開著玩笑。計敏佳笑了笑,說:“不讓看拉倒。”
曹玉璽又笑了,說:“哪敢呀!不過,說實在的,這個團真不錯,你看看。”
這次計敏佳不再裝蒜了,她認真地看著內容。這是個個人的團隊,在旅行社管這叫做散客。是對夫妻,還帶著一個男人,從年齡看,似乎是男主人的兄弟之類的親戚。計敏佳仔細一看,果然如此。他們是日本的華僑,付的是最高費用,因此可以稱得上是豪華觀光團。計敏佳看看覺得很有興趣,當然,這種人對自己將來出國有好處,這是她最優先考慮的。不過,後來回想起來,她才發覺還有一個也許是微不足道的東西,但卻觸動了她的一種奇異感覺。那就是這家人的姓名和組成很有意思。男的叫金太郎,女的叫伊藤種子,這很奇怪,因為日本女人結婚後,就會立刻改為丈夫的姓。“這個女的沒改,是看不起中國人嗎?那為什麼要跟中國人結婚呢?”計敏佳滿腹狐疑。怪上加怪的是那個白紙黑字寫著自己是金太郎弟弟的卻叫清水次郎。“如果金作為日本姓的話,也沒什麼不可以,但弟弟卻和哥哥不同姓,這叫什麼親戚。”當時,計敏佳就是這樣想的。但她不會為這麼點兒小事,何況還隻是感覺改變想法的。再說,日本人的姓氏是最不規範的,光是姓就有數萬個。這是因為日本人一開始除了貴族、武士外其他人沒有姓。雖然在封建社會的和平時期,平民,特別是商人隨著財富的積累,社會地位有所提高,也開始給自己的家族賦予姓氏,但進展緩慢。直到明治維新後,日本進入近代,舉國上下向西方學習,標榜所謂的“四民平等”(士、農、工、商),政府命令平民也要有姓,同時也是從實用出發,沒有姓氏不好編製近代的戶籍。於是,農民們紛紛給自己起姓,往往以家裏住的地方、職業等作為姓氏。於是,日本的第一大姓就成了田中,因為農民多,都在田地裏幹活。因此,計敏佳估量這兄弟二人可能分別給自己起了姓。
“我接吧。”計敏佳笑著說。曹玉璽有些發癡地看著計敏佳的側影。這是個五官鮮明的側影,計敏佳好像有些白人血統,這在這個城市裏並不算新鮮,這兒有很多俄國人的混血兒。曹玉璽是很愛慕計敏佳的,但他知道這個姑娘心高氣傲,目中無人,而自己出身農村,所以就隻好暗戀了。
“不行。”他笑著說。計敏佳愣了一下,但立刻意識到這是曹玉璽在開玩笑,就說:“那我就回去了,等有別的團我再來。”說著,作勢要離開。男人在女人麵前總是處於劣勢的一方,何況曹玉璽又是對著愛戀的人。他慌了:“別的,我是說笑話。你去吧。”
計敏佳笑了笑,這是美麗女人任性的笑,讓曹玉璽百感交集。“啥叫打翻了調料瓶呢。”他很少自嘲,但這時也不由得想到這句話。那嘲笑也像水裏的葫蘆一樣,摁是摁不住的,他的嘴角浮現出笑容。但計敏佳根本沒有理會他,就拿起接團計劃,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