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中國的警察不行,我們等不了了。”伊藤對計敏佳說。計敏佳驚奇地發現,假麵具居然有了很豐富,而且很有表達力的表情,也許是進口的可口可樂在起作用。
“可凶手……”
“那個大個子不就是凶手嗎?”清水次郎說。
“但好像……”
“沒什麼好像的。我們得走了。”清水第一次對計敏佳如此粗暴,如此的不耐煩。陰沉的、帶著雨濕的光線從清水住的房間窗戶透過來,讓屋子裏顯得陰氣很重,也把焦急的清水次郎的那張長臉變成了病態般的灰色。他焦躁地喝著咖啡,像是在喝水一樣。計敏佳強忍著自己的怒火和膽怯。她也拿起咖啡杯,小小地啜了一口,顫抖的牙齒碰在杯子邊上發出微小的聲響。清水次郎看出計敏佳的情緒來,就放緩了口氣說:“計小姐,你是知道我們日本的,大家工作都很忙,不像你們這裏人們這麼悠閑。我們要掙錢,要活命。所以,我們不能等了。在走之前,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你要保密……”
他突然停止了一下,眼尖的計敏佳看到伊藤向清水示意,就下意識地盯了伊藤一眼,敏感的伊藤立刻說:“這也沒什麼保密的。清水,不要緊,即使警察知道了,也沒關係。”
“好吧。我哥哥那天出去是為比武,而且說就是和一個大個子比試,大個子自稱姓烏。我的嫂子上次告訴警察說我哥哥曾經提起過一個黑大個兒,但我嫂子並沒有把情況完全告訴警察。因為……”
“不用解釋。”伊藤嚴厲地說。
“我現在就完全說出來吧。我們估計很可能我哥哥是在比武中被殺的。這是我和我嫂子昨天晚上經過冷靜的分析,得出的結論。原來我們並沒這樣認為,因為我哥哥的武藝非常高,他說中國沒人能比他厲害。所以我們開始時沒相信,也沒想到他會死在那個人手裏。”清水說的是日本話,中間還夾雜著中文,又囉嗦,聽起來很費力,而他似乎也說累了,身子往軟椅背上一靠,從茶幾上拿起放在那裏的七星牌香煙,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拿起咖啡杯,發現咖啡沒了,就喊道:“服務員,再來一杯!”
伊藤似乎也輕鬆了。她的假麵具上浮起了微笑,看著計敏佳,連連點著頭。
計敏佳想了一會兒,說:“你們確實應該告訴警察。”
“對!計小姐,你說得對。我們那時有些糊塗,但也確實沒有把握,就是現在我們也不敢肯定。所以呢,我們不能直接告訴警察。你呢,願意說就說,隨便吧。”
“好。”計敏佳也點著頭,伊藤的動作似乎感染了她。
“那我們今天就走了。我們聽說中國的法律是很嚴的,比日本嚴。對吧?”伊藤說。
“對。殺人是要償命的。”計敏佳說。
伊藤點點頭,眼睛裏閃過一道凶狠的光,讓計敏佳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那時中國的電力不足,但商店裏最明亮的大概要屬藥房了。幾十盞四十度的日光燈,把這個麵積很大的中央藥房照得像白晝一樣。雖然是晚上八點了,但這家藥房並沒有關門,最近來了一個新領導,正在推行改革,幾乎一周一個新招數,好像孫大聖躲避二郎神一樣,變化多端,每次還要給職工們解釋說是為了競爭。這禮拜的新點子就是將營業時間再延長一個小時,於是,職工們就成了九點鍾下班。很多職工們趕不上末班車了,隻好騎自行車,累得半死,脾氣更大了,態度惡劣到了頂點。有的顧客說,沒病到這裏也嚇出病了。
古洛、胡亮和老張在街對麵張望,那時飯館少,更沒有什麼酒吧,讓這幾個警察無處藏身,就隻好走動著,輪流進藥房看看。這艱苦的工作從昨天就開始了,當然他們並沒有指望上官傑會照顧他們立刻出現。
隻要有一定的人生經驗的人都知道,好運氣總是有的,即使對一個最不幸的人來說,也有順利的時候,這是在冥冥中注定的。古洛破案從來不靠運氣,而且似乎也很少有好運眷顧他,但這次卻出現了奇跡。當上官傑這個瘦高挑出現時,古洛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生怕搞錯了,仔細地盯視著他所盼望的人。上官傑給人的印象是個很有力氣的人,肩膀寬闊,腰細臂長,尖腦袋,手很大,走起路來輕鬆、快捷,所有的人都會說他是個賽跑的好苗子。
他左顧右盼,但動作不大,可以看出他雖然沒有受過反偵察的訓練,但經驗卻使他成為一個擺脫跟蹤或發現監視的高手。他在藥房的窗戶前站了一會兒,顯然是透過反射著路燈燈光的窗戶看對麵的街上有沒有可疑的人。他走到藥房門口時,鞋帶開了,開得很自然,後來古洛才知道,他用一隻腳往另一隻鞋帶沒係緊的鞋上蹭了一下,鞋帶自然就解開了。他蹲下身去,一邊係著鞋帶,一邊低頭看著後麵。人們在走動著,街上有人喊著熟人的名字,汽車緩慢地行駛過去,對麵街上幾個老人扇著蒲扇,下著象棋。這是個平靜的夜晚,再普通不過了,沒有一個人會對這樣的夜晚留下深刻的印象。於是,上官傑就大步走進藥房。老張跟了進去。
一會兒工夫,上官傑走了出來,一隻手往口袋裏裝著東西,那當然是藥盒或藥瓶了。老張過了一會兒才出來,就在他出來前的兩秒鍾,謹慎的上官傑還回頭看了一眼藥房。
他像隻老鼠一樣,狡猾、飛快地在忽明忽暗的路上走著,時不時回頭看看。他身後的三隻貓同樣狡猾,也同樣迅速,明亮的眼睛似乎能照亮他拐進去的一個小胡同。
他的影子在唯一的一盞路燈下晃了晃,就消失在陰影中了。警察們輕輕地跟了過來,就像徐誌摩離開康橋一樣。他們看見了一扇破舊的雙開的大門,剛才就是它發出了“吱呀”的聲響,老鼠的腳印隨之變成了這個聲音。
抓捕的過程很短,雖然上官傑反抗了一下,但胡亮很快就讓他知道警官大學高材生的拳腳功夫。以致他被銬上手銬時,還回過頭不敢相信地看看胡亮。
在審訊這個夜間動物前,古洛接到了江城市來的電話。對方是管刑偵的副局長和那個翻譯計敏佳。
“他們要回去?那就讓他們走吧。”古洛皺著眉頭。他覺得這兩個日本人實在有些麻煩了,一會兒來,一會兒走,說話陰陽怪氣,著三不著兩。但計敏佳把日本人對她說的話,詳細地給古洛複述了一遍後,古洛沉默了一會兒。
“他們怎麼不早說?”
“他們說一是丟人,二是開始時他們不相信金太郎能比輸了,還搭了一條命,就是現在他們還是不能肯定,但我看他們似乎有百分之八十認定是那個人殺了金太郎的。”
“噢,知道了。告訴他們,我們不會讓他們失望的。下一次他們來,將是因為我們通知他們凶手已抓獲歸案。”
古洛放下電話,沉吟了一會兒,把計敏佳說的告訴了胡亮。胡亮愣了一會兒,說:“怎麼不早說,人命關天呀!奇怪的日本人!”
“是啊,奇怪的日本人。不管他,我們先來看看,這裏都有些什麼?”古洛打開一個大旅行袋,這是上官傑的,裏麵裝著警察們仔細在他的住處搜到的各種東西。
毛巾、手電、肥皂、香煙、剩著一半白酒的瓶子。古洛隻是看了看,沒有用手去碰。當他看到幾個錢包時,才逐一打開,仔細查看著裏麵的東西。
在一個用塑料繩編織的圓形小錢包裏,古洛看到很多火車和長途汽車票。
“這是什麼?”古洛壓抑著心頭的激動,故意拿著一張票,對胡亮說。
胡亮接過來,立刻就叫起來:“和烏伏虎坐的是同一趟車。”
古洛點點頭。“把上官傑帶上來。”他對老張說。
在審訊室集中而刺眼的光照下,古洛看到一個長得非常刁猛的男子,和路燈下看到的人不一樣,一隻很大的眼睛,露出凶光,另一隻緊閉著,凹陷下去,和那隻好眼搭配得很和諧,就像生下來就是獨眼一樣。再加上腫眼泡、尖鼻子、瘦削的方臉,這種人如果不殺人放火,老天就白給了他這副尊容。他的手又長又大,緊張地蜷縮著,從這兒可以看出這個累犯內心世界的天空是狹窄和陰暗的,閃電正在那裏閃爍,孕育著一場暴風雨。
古洛按照常規問了問題,然後,忽然讓話頭一轉,轉得很猛烈,讓胡亮想象到如果是吉普車的話,可能會把門甩開。
“七月二十一號,601次列車,你在那上麵幹了什麼?”好個上官傑,不愧是見過大世麵的。他隻眨了一下那隻閃光的眼睛,立刻用當地的話說:“我不知道你弄啥呢。”
“裝糊塗!不像!那天你在車上都做了什麼,你心裏清楚,我們也清楚。說!”
“哪天?”他的表情和語氣都是那麼誠懇,如果聲音再尖一些,沒有那張下流的臉,你會以為是個小學生在回答老師的提問呢。
“七月二十一號。”古洛知道今天夜晚將是漫長的,就配合著放緩的語速,拿出煙來,點上火。
“是星期二吧?”上官傑像是在努力地想著什麼一樣。
“對。”古洛無精打采地回答道。香煙的煙霧在房間裏彌漫起來,在強烈的燈光下,慢慢飄動著,勾畫出十分清晰、柔軟的線條。
“我想起來了。”上官傑像阿基米德發現浮力的秘密一樣,大喊道。但緊接著,又膽怯地看看麵前的警察,收斂了聲音,說:“我本來打算去江城的,都買了車票,但那天我病了,沒去成,還浪費了一張票。”很遺憾的樣子。
“可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你上了車。”古洛說。
“沒有,我發誓!對天發誓!”
“可這張票上被檢過,你怎麼解釋?”古洛拿起車票,指著上麵的小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