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你說的是這個呀!對,檢過票,是進站的時候檢的。我都要上車了,肚子疼了起來,疼得我都要昏過去了,隻好出來了。”
“這麼疼,你沒去醫院?”
“沒有。我這人命賤得很。自己回家,喝了點水,吃了點兒藥,又睡了一覺,就熬過去了。”
“吃的是這個藥嗎?”古洛拿出一個小瓶子。上官傑的臉即使在燈光下也變白了,汗水從他的額頭上流了下來,他的目光猙獰起來,臉上的肌肉也隨之抽動著。察言觀色本來就是古洛所擅長的,對方表情如此飛快的變化讓他更感吃驚:“他這是什麼意思?”
“認識嗎?”
“不認識。”真是個不摻假的無賴。
“這是從你房間裏找到的,問了收留你的人,他說是你的。怎麼?你要說是他的,還是要說他栽贓陷害你?”
“是什麼東西?”上官傑笑著說。胡亮差點兒氣得背過氣去。“毒藥!你這個無恥的東西!這是毒藥,叫MS,是和農藥混合的。”老張在胡亮前爆發了。古洛沒想到這個相當有經驗的警察居然如此不冷靜。可他因為礙著老張是外地公安局的同事,沒好意思責備他。古洛確實是個嚴厲的人,對局裏的同事,甚至對領導的很小的疏忽都會假以顏色或者申斥的,但這次他違反了自己的本性,當然他不知道為此他將要付出代價的,而且是不小的代價。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上官傑用方言叫道。這裏的語言很好聽,像是唱歌一樣。“看我這腦子。是毒藥,對,是MS,一個外國名的毒藥。不過,我沒用過。”
“你要它弄啥?”老張還沒有平息怒火。
“公安同誌,政府先生,你們不知道我。我是個苦命的人。從小沒有爹娘,大了,學壞了。進了監獄,又被人打成殘廢……哎……”他伸出長手指,指指那隻眼睛。
“快說實話!就是你爹娘活得好好的,都要恨死你了。你再胡講,我就狠狠地收拾你。”老張氣壞了。
“我這就說實話。這眼睛,你們不知道,疼呀!疼得厲害著哩。有時候疼得我死去活來。有一次,我忍不住了,這叫啥生活?啥日子?我就管人要了這瓶藥,心想再要這麼犯病,我就喝了這藥。後來疼得差了,我就沒用。不過,我一直帶著,走哪兒都帶著,要是再犯疼,我就不活了。”他說得那麼誠懇,那隻不誠實的眼睛裏還閃著淚光……
幾乎到了淩晨,警察們使用了能使用的所有方法,當然沒有肉體的折磨。但上官傑卻比一個清白的人還要固執。古洛知道,麻煩來了。“帶下去!你不要想著‘僥幸’這個詞。”他站起身來,收拾著桌子上的東西,沒有看那個獨眼龍。
她是個漂亮的姑娘,才十九歲。如果是在今天,她會成為什麼?歌星?不,她唱歌跑調,跑得很遠,有時會找不到的。影星?可能性較大,但也不行,她不會表演,不,不是不好意思,像所有姿色出眾的姑娘一樣,她的自信強得已經超過了無恥的程度,但就是不會演戲。之所以說有可能,是因為現在許多影星現身說法地顯示了她的前程。不,我們還是按照一個正常的、理智的、有道德的社會標準來推測吧。她就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服務員,不管是在行走的列車上,還是在燈火輝煌的大酒店,或者在空中飛行,因為,她不僅手腳麻利、善於察言觀色,而且有極其驚人的記憶力,特別是對人臉的記憶,不僅能一眼就記住那些像一塊塊磚頭一樣毫無特點的臉,而且會在很長時間裏不忘掉。如果是一般的人,光這些臉就會讓人不能入眠,但她卻沒事。性格往往和天賦是相稱的,如同在天平上放上兩個不同的東西,但重量卻一樣。
眼前這張照片上的臉,她不僅記得,而且引起她十分不愉快的回憶。“他是個流氓吧。”好像是在問話,但古洛和胡亮一聽就知道她已經肯定了這個人的性質。
“就算是吧。”古洛笑笑,但胡亮卻看出有一絲不滿飄過那張美麗的臉。“比流氓還壞!”他立刻補充道,而且臉上顯示出厭惡的表情,這雖然不是裝的,卻引起姑娘的嫣然一笑。
“他在硬臥車廂,是十三車,上鋪九號。他從中原市上的車,好像還有一個同伴,但不在我們這個車廂。一上車,他就睡覺。我去換票的時候,他……就耍流氓,說要和我認識。我瞪了他一眼,沒理他。第二天早上,他去餐車吃飯。我想這個小子還挺有錢。餐車很貴,沒多少人吃。他這一去,很長時間都沒回來。等回來的時候,醉醺醺的,用那種眼光看我,我沒理他。他又去睡覺。直到晚上,他打開包,取出好多吃的和一瓶酒,就自己吃喝起來……”
“中午沒吃?”古洛問道。
“沒有,好像就一直在睡覺。第二天一早,他又去了餐車,回來的時候,又喝了酒,這回喝得好像更多了。走路都搖搖晃晃的,見我又笑……後來,江城市到了,他就下了車。”
“是幾點到的江城?”
“誤了點兒點,本來是八點,結果是八點半到的。”
“他沒和任何人接觸?你不是說他好像還有同伴?”
“我好像聽他跟人說話,說我在這個車廂,是十三車九號。”
“對方呢?”
“好像就應了一聲,說我知道。”
“可那人並沒有出現?”
“沒有。你說這難道不可疑嗎?”
“當然可疑。你見過這個人嗎?”古洛給她看烏伏虎的照片。
“沒有。他不是我車廂裏的人吧?”姑娘說。
“可能不是。謝謝你!”古洛說。
這個記憶力超群的姑娘提供了重要證明,上官傑的不在犯罪現場證明被瓦解掉了。但接下來的那些乘務員、大師傅、車長、乘警加起來,都頂不上這個姑娘。他們的腦子裏好像沒有記憶力這個裝置一樣,讓古洛失望得想罵人。可是,就是罵翻了天,也不會讓這些人的“大腦”變成大腦的。
“福無雙至呀!”胡亮說。他是個幽默的人,不僅是說話,他的舉止、行動、表情都有喜劇效果,當然他並不這樣認為。
“嗯。”古洛沒說話。
一個人活在世上是有寄托的,否則就和死了一樣。這種寄托可以表現成多種多樣的事物或現象,但歸根結底是精神上的慰藉,是心靈或靈魂的支柱,雖然無神論者認為不存在這種古怪的東西。可是,沒有靈魂,那人又是什麼?那人還追求或者需要什麼精神寄托?不,人其實是精神的動物,如果變成了純物質的人,那就是野獸或者家畜了。
他的一生是坎坷的,雖然有許多人對他寄予過希望。但由於他性格暴躁,又不是那麼聰明,所以空有一身武藝和力氣,卻落得一個半廢物的下場。
幸好,他的命沒有丟。如果是一般的人,不,就是有些特殊的人也不會再走上舊路,如果你知道他成為這個下場的原因,你就會理解我所說的。但他就是一個不理解什麼叫不堪回首的人,還在頑固地追求他的理想,他的夢。多美的夢,即使他沒有想象力,也知道那個時候如果到來,他將會多麼風光,當然是自我滿足的風光。此外,就是那些在陰間的祖輩們,正是他們把這個重托交給了這個天賦異稟(當然是他這麼認為)的後代。
但是,他辜負了祖宗,也對不起自己,一時的錯誤釀成了那麼大、那麼糟的後果。幸好他的夢想支撐了他,讓他能夠重新走進自由,雖然他的肉體已經不可能回來了,但精神依舊。而最重要的是,他將這個偉大的使命交給了一個他一生中最信任,也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好小子,沒有讓他失望。比他能幹,已經接近了他的目標,即使這個理想不是由他本人親自完成的,但絲毫不會減少那勝利的喜悅。
但是,奇怪的是,這幾天什麼消息都沒有了。人沒有回來,也沒有來信或者托人告訴他些什麼。他真的慌了,真的焦急起來,可中樞神經卻不會解除他的擔心情緒。
清晨又來了,就像昨夜一樣,還是個不眠之夜。陽光沒有完全出來,半明半暗的光線讓他難以忍受,悶熱的空氣混雜著做早飯的油膩味道,那是從走廊和開著的窗戶外飄進來的。他聽到有人在走廊說話,但聽不清說什麼。倒是下麵院子裏,一個女人罵孩子的聲音很清晰。
“像她的聲音。”一個熟悉但也陌生的影子出現了,就在窗外那陰沉的天幕上,很清楚,帶著她慣有的憂鬱,有人說那表情是嫁給他以後才有的。
就在這時,他有了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他的女人在召喚著他。當然他是個精明的人,知道那是幻象,但幻象是種魔力,或者說是魔力的產物。它充滿了誘惑力,有著塵世間人不可抵抗的力量。當然,對一個強悍的、從來不知道神、良心、道德的人來說,這在很大程度上被抵消了,但思念之情卻戰勝了他冷酷的情感。他真的看到了那個女人,她的微笑、她的動作和她的模樣讓他回到了過去的日子,那是青春的時光,多美的時候呀!一切都籠罩在那美麗的光亮中,所有的不愉快和憤怒、罪孽都消失在那回憶中的一刻裏。他興奮起來,喘息著,伸出手向著窗外,心裏在震耳欲聾地祈禱著:帶我走吧。
床在“吱嘎”作響,似乎撐不住他身體的重量,但他還是向床邊挪著,眼睛盯著那飽含著雨水的天空。他一點一點地挪動著,忽然覺得渾身一陣暢快,因為他感到自己像飛上了天,身體變得那麼輕盈,動作又是那麼的優雅。就在這一刻他知道了來到這個世界上是為了什麼,知道了他背負的巨大使命。其實,這一輩子他都在為完成這個使命而奮鬥著,不,可以說是活著,但隻有現在,那一切過去的行動才從半盲目中轉變為意識。他這個人腦子不太好,但並不是傻瓜,他能漸漸地領悟一些帶有哲學意味的人生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