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士英哼了一聲:“什麼敬愛之忱!無非是他們頭上戴著烏紗,卻總嫌太小,指望我提挈他們。哼,有些人就是永不知足,升了還要升,升了還要升!也不問問自己做得來做不來!一時顧及不到,或者擢拔得慢點兒,他們就怨天尤人,以為關節打點不夠,變著法兒找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我塞進來。不收呢,就說你不給麵子;收下呢,你就算欠著人情,將來得想法兒還他。他們也不想想,江南就是這麼大一塊地方,裏外就是這麼幾把交椅。近半年為著籌餉,不得已開了捐例,冗員散職陡增於往時何止數倍。從留都到各府縣,哪個衙門不塞了個滿之又滿,還有什麼美缺安放得下他們!
如此下去,隻怕非得連我這把首輔交椅也騰出來,他們才算舒心!奧硎坑⒃剿瞪髟礁擼遣可窖蠔釉諳擄蛻弦幌埔幌頻模緣檬稚?阮大铖深知老頭兒向來剛愎自用。當上了首輔之後,這種脾性更是日形強固,隻要罵上勁來,半天也不會住口。所以,他一邊附和地點著頭,一邊朝坐在末位的馬錫直使眼色。
馬錫會意了。等做老子的罵聲稍一停頓,他立刻插上去說:“父親,據孩兒所知,這幾樣東西也不全是那些人送來的哩!
譬如這張新羅所貢的氍毹,乃是上月父親在小雪節‘打將軍’時,從安遠侯那兒贏來的。父親莫非忘記了?“所謂“打將軍”,就是一年一度蟋蟀大會戰的總決賽。那是盛行於上流社會的娛樂之一。從每年秋季開始,那些王公、貴胄、達官、巨賈,就從各地大量選購蟋蟀,少則百餘盆,多則數百盆。一到白露節,就設局開盆約鬥。事先要發請柬,定日期,到時還要選定裁判。這些鬥賽,照例都具有賭博性質,因此還得有人專司稱量參賽蟋蟀的體重,以及記錄賬目,場麵十分隆重熱烈。此後整整兩個多月內,那些養蟀之家可謂全力以赴,如癡如狂,沒有一天不設局相鬥。直到小雪節,大部分蟋蟀已經鬥敗,剩下少數優勝者,就舉行“打將軍”。屆時儀式更加隆重,不僅要將房屋收拾整潔,還要安設蟲王的牌位。由參賽蟋蟀的主人先行焚香頂禮,才開始正式放蟲角鬥。最後的優勝者便獲得大王稱號,並被奉上神位,接受人們的供奉。
它的主人則大擺宴席,與全體參賽者開懷痛飲,盡歡而散。馬士英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鬥蟋蟀。每逢重要的比賽,哪怕公事再忙,他寧可擱著不辦,也決不肯錯過。
今年,他的運氣特別好。那頭得自山東的“賽赤兔”,在大戰中力挫群雄,並在“打將軍”中一舉擊敗了安遠侯柳祚昌的“黑地雷”,榮登“大王”的寶座。為此,老頭兒極其自豪。此後半個月裏,每逢說起這件事,他那張總是繃得緊緊的臉上,都會情不自禁地露出得意的微笑。所以,眼下被兒子這麼一提醒,他就“嗯”了一聲,停止了指責,點點頭說:“不錯,那張氍毹確是例外。按說呢,安遠侯那匹‘黑地雷’已經連勝七陣,連盧太監那匹號稱無敵的‘小吳鉤’也敗在它嘴下,自非等閑之輩。老柳也自誇今年的王座非他莫屬。可惜時運差了點兒,碰上我那匹‘賽赤兔’,正好是他的克星,隻得铩羽而歸了!”
“哎,瑤老,”唇紅齒白的王重接了上來,“聞得安遠侯的蟋蟀是喂了藥的,故此臨戰之際,格外凶悍持久。”
馬士英鄙夷地一笑:“喂藥之法,古已有之,不足為奇。惟是此中大有考究。
喂之不得其理,反會傷蟋蟀之內氣。譬如這次‘打將軍’,我見他放出那匹‘黑地雷’來,其勢雖甚猛惡,惟是色澤亮而無芒,且急於尋鬥,便知中了藥毒,必難持久。果然三十回合之後,已露疲態,勉強撐持到五十二回合,便被我的‘賽赤兔’將它裂額剖腹,斃於當場!”
阮大铖於公務餘暇,一心沉迷的是度曲排戲,對於鬥蟋蟀的興趣倒不太大,如今聽馬士英津津樂道,便隨口湊興說:“原來鬥蟀之事,競有如許竅妙。目今坊問論及此道的書也有不少,惟是似老師相這等精深之論,卑職卻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哎,圓老有所不知,”王重得意地插進來說,“瑤老正有慨於坊間那些鬥蟀之書,大半俱是一知半解之論,實未足以傳此技之真,更遑論窮此道之妙了!是以瑤老近日已將其平生所曆之數千百戰,一默憶條理,窮其真諦,且仿《孫子兵法》之體例,撮為《蟀論》十三篇,以便傳之後世呢!““噢?”阮大铖馬上裝出大感興趣的樣子,“原來老師相於當國之暇,尚有著述之興。如此曠世奇書,不知可許卑職有先睹之快否?”
馬士英擺擺手:“什麼曠世奇書,不過是遊戲文章,聊以遣情而已!”說著,便回過頭,吩咐馬錫:“既然如此,你就去我書房裏,把桌上的稿子拿來,請圓老指謬便了!”
馬錫應諾著,走了出去。過了片刻,果然捧著一疊已經裝訂成冊的手稿,回到後堂來。阮大铖馬上站起身,雙手接過,然後坐在椅子上,一頁一頁瀏覽起來。他發現,裏麵無非是說些對蟋蟀該如何挑癬飼養、擇盆、訓練,開鬥時又如何準備、布置、用計之類。他一邊胡亂翻看著,一邊在心中暗暗罵道:“這個老家夥,身為首輔,現放著多少大事不趕快料理,卻有心思來著作這種無聊透頂的東西!”不過,嘴巴上卻不裝好,好!”“妙,妙!”地稱讚著,還特意挑了一兩處,大加發揮,說什麼天地萬物,雖然形態不同,巨細各異,其實卻同歸於一理。所以馬士英此書,寫的雖是鬥蟋蟀,其中意旨卻廣大深微,使人可以悟到“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一旦問世,必定大有益於世道人心等等,使馬士英聽著,連連捋著山羊胡子,現出傲然自得的微笑。
七
主客正說得高興,忽然門外響起“橐橐”的官靴聲,接著走進來兩位客人。長得高而瘦的一位是兵部職方郎中劉泌,另一位身材中等,麵白無須,名叫楊士聰。
這兩人都是馬士英的心腹,經常在府中出入。大約他們打聽清楚主人沒有別的事,便不用通傳,徑自進來。
“老師相,劉、楊二位想是有事而來,卑職不如暫且告退,改日再來陪老師相說話!”看見馬士英隻欠了欠身子,示意客人坐下,便不再理會,而劉泌卻顯得有點急於開口的樣子,阮大铖就拱著手,故作姿態地說。
“哦,不必!”對剛才的談話顯然意猶未盡的馬士英擺擺手,然後轉向劉泌,皺著眉毛問:“嗯,可有事嗎?”
“啟稟老師相,是史道鄰自江北加急遞到的塘報。卑職剛剛錄到一份,先來報與老師相知道。”劉泌說著,從袖子裏掏出一份手折。
馬士英依舊沉著臉,沒有說看,也沒有說不看。這樣過了片刻,他才勉強地說:“那麼,你就念念吧——嗯,也不須全念,挑要緊的說說就成了。”
劉泌答應一聲:“是!”便展開手折,飛快地溜了幾眼,然後說:“史道鄰在塘報裏稱,據高傑自徐州飛報,近日河南撫鎮接踵告警,一夕數至,謂開封北岸上下遊俱有北兵,問渡甚急。看來,建虜之欲進窺我江南,已勢無可疑。史道鄰又謂:十四日於鶴鎮得諜報,宿遷已為北兵攻陷。彼遂急赴白洋河,令總兵劉肇基、李棲鳳馳援宿遷。十八日黎明,我師渡河。北兵夏固山不戰而退,我軍遂收複宿遷。
至十二月六日,固山複圍邳州,頓軍於城之北。劉、李二部再往援之,頓軍於城西南,相持半月,北兵見無隙可乘,徐徐引去,始解邳州之圍……”塘報中提到的宿遷和邳州,是位於徐州以東、黃河北岸兩個極其重要的軍事重鎮,扼守著南下淮揚地區的交通咽喉,一旦失陷,江南的門戶便為之洞開,清兵便可沿運河南下,直趨揚州,嚴重威脅南京的安全。所以就連阮大铖聽了,也不禁緊張起來。其餘的人像馬錫、王重,以及顯然事先並未知情的那位楊士聰,臉上都變了顏色,一齊把目光投向馬士英。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隻見老頭兒把頭一仰,哈哈大笑起來。
“啊,老師相,”顯然被當朝首輔的舉動弄糊塗了的楊士聰,拱著手,小心地問:“北兵南犯,邳、宿失陷,雖則幸而複完,畢竟幹係非校不知老師相何故哂笑?”
這時,馬士英已經不笑了。“足下莫非以為,真有這等事麼?”
他淡淡地問。
“這……”楊士聰遲疑地說,“若然無病,又何故作此呻吟?”
馬士英冷笑一聲,鄙夷地說:“無病便不會呻吟?你可知道,這恰是史道鄰精明狡獪之處!眼下年關到了,他手下那群將校屬吏,照例須得敘功行賞;今年被他耗費的錢糧,也照例應該向工部銷算,若不尋個題目,虛張聲勢一番,這兩筆數目他可怎麼打發?”
停了停,他又說:“其實,北兵雖然頓兵河北,惟是流賊餘眾尚在陝豫一帶蠢蠢思動。肘腋之患未清,他又豈敢南下?況且我朝國勢強盛,兵力百倍於前,北兵又何足懼哉!如今隻怕有人謊報軍情,搖動人心,惟恐天下不亂而已!”
在座的幾個人,起初還瞪大眼睛,憂心忡忡地聽著,直到這時,才如夢初醒,懸在心中的那塊石頭,也分明落了地,於是重新顯出輕鬆的神情,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指斥史可法虛張聲勢和稱讚馬士英料事如神。惟獨阮大铖坐在一旁,卻沒有做聲。無疑,對於史可法,他絕無好感。但他同樣很了解,像史可法這種呆氣十足的東林頭兒,把虛名看得比性命都重,因此倒是不太敢撒謊的。所以,阮大铖毋寧相信清兵壓境的報告會有幾分屬實。不過,眼下他一心盤算的,卻不是江南將來的命運如何,而是擔心萬一清兵來得太快,南京一旦亂起來,把東林、複社那幫人全嚇跑了,他可就再也報不成仇。須知這份刻骨的仇怨,阮大铖已經憋了整整十七年,哪怕明日就會洪水滔天,大家都得完蛋,隻要今天有一口氣在,他還是要大報特報!
“嗯,瞧眼下這情勢,還真得趕快動手才成!”他想。
於是,也不待座上的話音停歇,他就猛地站起來,義形於色地大聲說:“史道鄰虛報軍情,危言聳聽,豈止單單是為敘功銷餉!依卑職之見,他竟是倚敵自重,危聳人心,其誌難測!老師相正應奏明聖上,將其逮問,一如先朝袁崇煥之例,庶幾可以彌大患於先機。
否則,江南安危,實在未知之數!?
在座的客人剛才同聲指責史可法,無非是為的討好馬士英冷不防聽阮大铖說出如此激烈的主張,倒大吃一驚,一時目瞪口呆的望著,不明白是這怎麼回事。
這一次,倒是馬士英顯得比較清醒。在阮大铖大放厥辭的一刹那,他的目光裏雖然也閃過一絲驚疑,但隨後就鎮靜下來,捋著胡子,不以為然地說:“少司馬此議,又未免過慮了。老史對學生回朝秉政,始終未盡心服,遂至輔督之間,難以推心置腹,以謀國是。此點學生亦所素知,並常以為憾。不過,說他已萌異誌,則起碼至今尚無形跡。
伺況有江北四鎮在,他又安能有所作為!啊翱墒牽比佘箢裾縊擔八惱蛑兄囈埽咽欠錘晗嘞潁飾鮮仿裘靶┤兆踴構簧鮮瑁嶽鮮ο喑鮁圓謊貳K喚槲淙耍捶搶鮮繁澈笏羰梗製窀胰緔瞬瘢?的確,自從高傑明顯地改變了原先的態度,成為了史可法在軍事上的得力支柱之後,確實使馬士英感到十分頭痛,卻又無可奈伺。他沉默了一陣之後,仍舊搖搖頭,故作大度地說:“高英吾想參倒我,不過是蚍蜉撼樹而已!隻要他——還有老史,尚能為我把守門戶,我倒也不同他們多所計較!”
看見馬士英這副樣子,阮大铖知道再說也沒有用。而且他首先提出史可法,無非是做個由頭,本來就沒打算真能辦到。所以,這會兒他立即見風轉舵,裝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老師相既然自有明斷,卑職亦不敢複有異言。惟是不防外,卻須防內。日前在水西門外拿到的那個妖僧大悲,經下有司勘問,已出是潞王之弟。此番來留都,是意欲前往錢謙益、申紹芳家聯絡;開狂言潞王賢明,應立為天子,欲逼今上讓位,實屬謀逆無疑!又從該僧袖中,搜得名帖一份,上有‘十八羅漢’、‘五十三參’、‘七十二菩薩,諸名目,一一附以朝野臣工姓名,恐俱係參預此奸謀之人。卑職已抄錄一紙在此,請老師相過目!八底牛踴忱錈鮃環菔終郟殖柿斯ァ?這一著,應當說才是阮大铖今天到這裏來,所要達到的目的。
早在十天前,得知捉到一個冒稱是定王——崇禎皇帝第三子的和尚之後,阮大铖就立即同他的死黨張孫振密謀,要借這件事興起大獄,把凡是與他們作對過的那些人一網打荊為此,他們連夜開列出一批名單,買通看守大悲的獄卒,要他在提審之前暗中塞進大悲的袖子裏,以便作為“罪證”。在這份一百四十多人的長長名單中,從史可法、高弘圖、薑日廣、張慎言、徐石麒、呂大器、劉宗周起,一直到周鑣、雷演祚、陳貞慧、吳應箕、黃宗羲、顧杲、冒襄、侯方域等人,全都包括在內。現在,隻等馬士英一點頭,阮大铖就會毫不手軟地大幹起來。所以,他一邊緊盯著馬士英的表情變化,一邊感到既緊張又興奮。有片刻工夫,阮大铖甚至恨不得一步跨前去,撬開老頭兒的嘴巴,即時從裏麵挖出一個“好”字來。
終於,馬士英看完了。他把名單重新疊好,在手掌中輕輕敲擊著,然後站起來,麵無表情地說:“據有司報稱:會訊時那大悲狀類瘋癲,先言是定王,又自稱齊王;再訊,則說是潞王之弟,受封郡公;而後又供言是齊之庶子詐冒者。昨日又說實是僧大悲之行童,曾從其師往來於錢謙益、申紹芳之家。語言反複,全無倫次,俱難置信……”阮大铖本來滿懷希望,一聽對方的口氣,不由著急起來,插嘴說:“這——”“嗯,你聽我說!”馬士英抬手止住他,口吻變得堅決起來,“據此名單,牽涉者竟至一百數十人之多,況且俱係海內人望。眼下朝中初定,外敵未去,驟興大獄,必致人心驚怖,變亂複生,亦不相宜。
文事還是先放著,看看再說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