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打開一個我們不知道的世界五彩繽紛讓我們去坦然麵對平凡的生活,米花在線書庫是您最好的朋友!!!
一
由於馬士英沒有同意阮大铖的大規模報複計劃,最後隻是請旨將那個名叫“大悲”的和尚砍頭了事;就連受到該案牽連的錢謙益、申紹芳兩位大臣,也隻讓他們上疏自陳,說明緣由,便沒再深究;所以,弘光元年的正月和二月,南京城裏的政局大體還算平靜。
在這期間,阮大铖的官位又由兵部添注右侍郎一躍而成為兵部尚書;同時,那部實際上等於為閹黨全麵翻案的《三朝要典》,則正在加緊醞釀。一大批名列逆案的舊人也複職的複職,提升的提升,真是彈冠相慶,好不熱鬧!相反,在這場較量中被打得七零八落、一敗塗地的東林派人士,對此已經毫無反擊的能力,隻能裝聾作啞,聽之任之了。
南京城裏的局麵雖然比較平穩,但在江北的前線,卻發生了一件重大的變故——在軍事上惟一堅定支持史可法的興平伯高傑,竟於一月十一日,被與他有滅門血恨、一直伺機報仇的部將許定國誘進睢州城,一舉襲殺,從而爆發了一場大亂。睢州城內外的老百姓,幾乎全部成了這場兵變的犧牲品。而許定國本人則逃往北方,投降了清朝。史可法在白洋河得知噩耗,痛急攻心,星夜馳往徐州處置,好不容易才安撫了高傑的餘眾。不料,與高傑素來不和的靖南侯黃得功,又擅離防區,回師南下,企圖占奪原屬高傑的駐地揚州。史可法迫不得已,又急急趕回揚州,再三責以大義,才平息了又一場可能發生的內部殘殺。然而這麼一來,明朝剛剛在黃河北岸建立起來的防線便歸於解體。史可法所苦心經營的那套易攻為守的方略,實際上已經完全失敗……對於這一攸關全局的事變,弘光皇帝和馬士英照例不當一回事。馬士英甚至還為史可法失去高傑這根支柱而私心慶幸。既然連地位最高的這兩個人都安之若素,南京城裏那些不明真相的臣民百姓,自然就更加沒有理由感到擔心了。
也許因為這個緣故,所以三月初五這一天,當陳貞慧應社友們之約,前往位於桃葉渡旁的長吟閣,去探訪一位名叫柳敬亭的說書名家時,他所聽到的隻是另一種街談巷議。
“喂,老兄,弟適才聽到一件大時聞,說大行皇帝的太子,已經到了留都了!”
“原來兄才知道,弟昨日就聞得了。還聽說太子如今住在石城門內的興善寺,文武百官都排著隊去拜見,轎馬儀仗把寺門都塞滿了,百姓去瞧的人也不少。”
“原來如此!隻不知太子為何到這會兒才來?會不會像前次大悲和尚那樣,又是假冒的?”
“哪來這麼多假冒!你不見文武百官都去拜見了麼?太子這會兒才來,總是北邊到處在打仗,道路不通,輾轉來遲之故吧!”
“好了好了,太子終於脫難南來,總算上蒼有靈,為大行皇帝存此一支聖脈!”
“聞得今上得報,龍心甚喜。如今滿城都說,今上要認太子為己子,說不定還要讓位於他呢!”
“啊,競有如此喜事!不如我等也去瞧瞧,萬一得仰天顏,也是今生的造化!”
聽著這些議論,陳貞慧並不感到驚訝。因為繼兩個月前大悲和尚之後,又一次關於崇禎皇帝的聖裔南來的這個傳聞,對他來說,已經不是新聞。他所了解到的情形,比起剛才那些街談巷議,還要更多一些,也更準確一些。譬如,這位“太子”其實並不是剛剛從北方南來,而是早已經到了杭州,最近才由皇上派出內監接來南京的。又如,眼下太子已經不在興善寺,而是第二天夜裏就被接進宮中去了。所以那些還想到石城門去拜謁的人,肯定要撲空。當然,陳貞慧也無意去糾正他們,相反,倒是這些過早、也過於熱烈地流傳開來的議論,使他有點心神不定,而且暗暗擔憂。因為事情很明白:眼下朝廷的情形已經夠混亂,夠複雜的了。上一次,當大悲和尚出現時,大家也紛紛哄傳那是崇禎皇帝的第三子定王,很振奮高興了一陣,結果,卻被朝廷宣布是假冒的。大悲本人因此丟了腦袋不算,還差點釀成大獄。姑勿論此案真相如何,但有一點是明白無疑的:閹黨餘孽們正在處心積慮地圖謀報複。
他們不僅不會容忍任何不利於他們的事態發生,而且還會乘機反撲,倒打一耙。何況,這一次傳說來的是“太子”,在帝位的繼承權上,有著弘光皇帝所無法抗衡的法定資格,更兼當年那個“逆案”,又是他的父親崇禎皇帝手定的,如果鬧不好,局麵就會更加混亂,對立雙方的爭鬥可能會更加激烈。本來,陳貞慧也渴望著朝局能有一個大變化,然而時至今日,還得想到整個江南所麵臨的形勢,想到來自北方清軍的嚴重威脅。從不斷傳來的消息中不難看出,一場空前巨大、慘烈、攸關生死的搏鬥已經迫在眉睫。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內部亂了起來,到底會出現怎樣的後果,是好事還是壞事?正是這種隱憂,使陳貞慧一連兩天,都陷入了反複的、忐忑不安的思慮之中,甚至直到此刻,仍舊拿不準該怎麼看待。
現在,陳貞慧已經來到長吟閣。算起來,自從兩年前柳敬亭離開了南京之後,陳貞慧就一直沒有上這所鼎鼎有名的說書場子來過。而且,不光是他,大約許許多多過去對這個地方著了迷的聽眾,也不再來了。說來也奇怪,別看柳敬亭是個長得又黑又醜的糟老頭兒,外帶一臉大麻子,看上去土頭土腦,其貌不揚,可是,隻要他往講台上一坐,驚堂木一拍,那股子生龍活虎的勁頭,那窮形極態的敘說本領,以及那轟動四座的如珠妙語,就使他仿佛完全換了一個人。凡是聽過柳敬亭說書的人,幾乎沒有不被他那神奇變幻的三寸舌頭,和一雙小而有神、永遠閃爍著狡黠、活潑光芒的眼睛所征服。以至不僅一般的市民百姓為之如癡如狂,就連那些達官貴人、美人名士,也不惜降貴紆尊,一再登門,或者重金禮請,奉為上客。因為這個緣故,柳敬亭也很久以前,就名聲大噪,成了江南藝壇的一位領袖。不過,更加令人驚異的是,兩年前,柳敬亭忽然到了武昌,而且不知怎麼一來,就成了已經晉封為“寧南侯”的左良玉的一位幕僚。眼下,正當朝廷的局麵頗為微妙的時候,他又忽然回到了南京。這就不能不引起複社社友們的極大興趣。事實上,去年五月間,當弘光皇帝的登極詔書下達到武昌時,據說左良玉曾一度拒不接受;後經江湖總督袁繼鹹再三說服,才勉強奉詔。因此,社友們私下裏,一直把左良玉看成是東林派在軍事上的可靠倚仗;而柳敬亭的出現,則自然而然被看成是繼黃澍之後,又一個聯絡感情和傳遞消息的特殊人物。
當陳貞慧踏入長吟閣的大門,並在小廝的引導下,穿過擺著一圈一圈長凳和一個講書壇的前堂屋,來到天井裏的時候,發現顧呆、梅朗中、餘懷、左國楝、沈士柱等幾個社友,還有黃宗羲的弟弟黃宗會,正圍坐在一株老桑樹下的石桌旁,同柳敬亭在高談闊論。
看見陳貞慧走進來,他們便止住話頭,一齊站起來,同他行禮相見。
由於幾年沒有見到柳敬亭,在寒暄作揖的當兒,陳貞慧不由得把這位江湖奇人多打量了幾眼。他發現,同過去相比,柳敬亭並沒有多大改變,依舊是不亢不卑笑眯眯的一副神情,依舊是半文半野的一身穿戴,仿佛他根本沒有離開過留都,也沒有過任何不尋常的奇遇似的。“聽說他這一次回來,連馬士英之流對他也不敢怠慢,特地派人前來相請,還口口聲聲尊稱他做‘柳將軍’。沒想到還是這麼一副寵辱不驚的神氣,卻也難得。”陳貞慧不禁暗暗讚賞,聽見餘懷催促他坐下,便在一個空著的石墩上坐了下來。
“哎,柳老爸,”餘懷轉過臉去,笑嘻嘻地瞅著主人,“適才你還未曾作答哩——隻聽說老爸你當上了左寧南的‘入幕之賓’,但不知入的是‘外幕’還是‘內幕’?”
柳敬亭的目光在眼皮縫裏閃爍了一下,隨即笑得比餘懷更開心:“不瞞列位說,本來呢,小老兒既入了幕,倒也有心不管他‘外幕’、‘內幕’,都一股腦兒包下來。無奈主人家偏偏嫌我這一臉大黑麻子不順眼,死活不肯請我進那又香豔又銷魂的‘內幕’中去,故而隻得在‘外幕’將就了!”
“啊呀,”餘懷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像老爸這麼一位無人不愛的絕色美人兒,那老左竟然僅僅置之‘外幕’,也可謂有眼無珠了!”
柳敬亭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說:“不錯不錯,我老柳若是到了羅刹國,確是絕色的美人兒,而且不止是絕色美人兒,還必定是大富翁呢!”
“啊,何以必定是大富翁?”梅朗中不解地問。
“啊哈,到其時,在下這張老臉皮可就值錢羅!列位隻怕都得拚著命兒求我出賣呢。衝著老交情,老柳也會便宜一點。一顆黑麻子麼,不多不少,就賣它十兩銀子!在下這臉上的貨色,少說也有上千,那就是一萬兩的進項,篤定跑不掉的!嘿嘿,豈非穩穩當當就當上了富家翁?”
大家每一次來,都要胡攪蠻纏地同他尋開心,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而柳敬亭肚皮裏的新點子層出不窮,總不會讓大家失望。這一次也不例外,沒等他說完,已經有人忍俊不禁,等他話音一落,大家便哄然大笑起來。
陳貞慧卻沒有笑。他還記得,僅僅兩個多月前,在丁家河房的暖閣裏,社友們是怎樣一副借酒澆愁的頹唐模樣。其實,就在三天前,那種情形也還沒有改變。可是,眼下的氣氛卻已經截然不同,大家都顯出多時不見的輕鬆愉快,仿佛一天的愁雲都消散了似的。
不用說,這是由於得知太子已經來到南京,預感朝局可能出現轉機的緣故。然而,當真會出現轉機麼?至少陳貞慧本人對此並不樂觀。楝哼,須知眼下可不比議立新君那陣子,馬瑤草也並非史道鄰!
若以為太子一到,他們就會乖乖就範,江南也不會鬧成今天的局麵了!八嘈Φ叵搿N挪蝗謎庵智樾韝值乩拋約海謔牽壬纈衙塹男ι煌#屯帕賜ぃ剩骸拔諾美習紙晡饔撾洳竽涎尤肽恢校恢捎寫聳攏俊?聽他這麼詢問,社友們先是微微一怔,隨即忍不住又笑起來。
梅朗中扯了他的袖子一下,說:“定生,你怎麼了?大家不正在說這事嗎?”
柳敬亭本來也在微笑,看見陳貞慧一本正經地望著自己,便收斂起笑容,點點頭說:“小老到了武昌是不假,不過也說不上入幕不入幕,無非是主人家看上了麻子這兩片嘴皮子,讓在下閑時替他解解悶兒罷了!”
“那麼,依老爸巨眼之見,左寧南是何等人物?確如外問所傳,是一位頗知忠義的非常之人麼?”
“這個——小老在彼處住了將近三載,情形自然也知道些兒。
不過,卻非一言所能盡述……“柳敬亭一邊回答,一邊眯起眼睛,慢慢地捋著頦下的幾莖白胡子,仿佛在回憶著這幾年的經曆,”嗯,若是說到老漢當初奉故人杜將軍之命,去見左寧南說項,消解二人的芥蒂紛爭,那倒是絕佳的一段關目,亦可窺見寧南侯之為人……““噢,那麼……”柳敬亭點著頭:“說來,那還是前年夏問的事……”他尚未接上第二句,一直在旁邊轉著眼珠子的餘懷忽然跳起來,“咦,慢著慢著!”他興衝衝地製止說,“方才老爸說了,這是絕佳的一段關目,何不就請他幹脆登台開講,令我等一飽耳福?”
大家一聽,都哄然叫好。柳敬亭眨眨眼睛,似乎也被這個建議弄得技癢起來。
他微微一笑:“也罷,那麼在下就獻醜一回。請!”
他說著,站了起來。喜出望外的社友們連忙一窩蜂地相跟著。
隻有陳貞慧被這突如其來的起哄弄得有點發呆,覺得與自己打算進行嚴肅交談的本意頗相徑庭。但看見社友們又說又笑的樣子,他知道阻攔也無濟於事,隻好默默地站起來,跟著大家,一起向前堂屋走去。
二
長吟閣前堂屋的格局,同一般書場也差不了許多:中央照例立著一個講書台,台上設有一桌一椅,桌上別無長物,隻有醒木一方,折扇一把。那是說書人的全部道具。在台子的四周,圍著一溜兒一溜兒的長凳,其中最靠裏的一排,還擺了好幾把帶靠背的椅子,算作“上座”,專門用來招待有臉麵或肯出錢的客人。本來,要是正式開講,門外還該懸出一塊“書招”,上麵橫寫著說書人的姓名,下麵直書“開講書詞”四個大字。不過,眼下既是朋友間的聚會,為了杜絕閑人騷擾,連講堂的門也關上了,自然用不著再掛牌子。
“嗯,兄知道麼?”當社友們在椅子上各自就座的時候,陳貞慧聽見梅朗中在他身旁悄悄說,“次尾、太衝和辟疆,這會兒正在樓上的閣子裏呢!”
陳貞慧“哦”了一聲。他本來就發現吳應箕等人不在場,感到有點納悶,於是隨口問:“他們在做什麼?”
“做什麼?兄今日來遲了,所以還不知道!”梅朗中的聲音透著興奮,“皆因太子到了留都,聞得馬、阮和小人們十分驚恐。看樣子朝局將有大變。所以適才社友們商量了半天,以為如此良機,決不口錯過。為防馬、阮二賊從中把持,不認太子,已決意派人分頭出都報信,周知四方,由沈昆銅、左碩人隨柳老爸赴武昌,與左良玉、黃澍聯絡;由餘淡心及弟赴福建,與鄭芝龍聯絡;至於揚州一路,因冒辟疆久有歸誌,且與史道鄰相熟,便由他順路聯絡。剩下吳次尾、黃太衝、顧子方——自然還有兄,則留在此間,居中調度。適才商議時,辟疆也來遲了。故此次尾和太衝這會兒正與他補說這事哩!俺掄昊燮鴣躋槐嚀槐呋褂醚劬Υ蛄孔拋急傅淺〉牧賜ぃ芸燜妥防矗⑶冶簧纈衙塹募蘋×恕6雜諤永吹攪肆舳家皇攏詹潘慘恢痹誑悸牽⑽贍懿暮蠊納癲歡ǎ幻幌氳劍纈衙僑緔搜杆倬妥鞽雋司齠ā?“嗯,這麼辦,或許也是一法。雖然成不成還可以商議……”他沉吟地想,正打算向梅朗中問得詳細一點,忽然聽見講台上醒木“啪”地一響,隨即傳來了柳敬亭開講的聲音。他怔了一下,隻得暫且止住話頭,回過頭去。
這時,柳敬亭已經穩穩當當地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隻見他拱著手,說:“列位,此番開講不免把在下牽將入內,雖則言之有據,未敢虛誇,也難免自吹自擂之嫌。列位隻當這書中的柳麻子,是另外一人便了!”
這麼交待了之後,他才把手中的醒木再度一拍,朗聲念道:凶狂“賊‘’焰陷神京,四海何人致太平?撐起東南天半壁,忠肝義膽賴幹城!
列位,話說本朝自太祖皇帝定鼎開國,於今二百七十餘年。
上賴列代天子聖明,下賴賢臣良將輔助,國祚延綿,四海成安。
其間雖有那奸邪禍國,草寇倡亂,畢竟是鬼火螢光,難成氣候。
不意到了天啟年間,天降凶災,饑民盈野,遂有一幹妖孽,乘時而興。十餘年間,竟鬧亂了大半個中國。朝廷發出精兵良將,東征西剿,無奈天未厭亂,班師無期,空令生民塗炭,壯士低眉,良司慨歎!
如今卻說南直隸地麵,有一古鎮,名喚潛山,又稱皖城,地當湖廣、江西、南直隸三省要衝,位置非同小可。那守城的將軍姓-杜,雙名宏域,生得黃麵虎須,手使一杆爛銀點鋼槍,乃係一位久經沙場的宿將。他奉命來守皖城,心知責任重大,不敢怠慢,日夜督率將士,悉心防守,倒也平安無事。看看到了崇禎十六年秋七月,忽一日,杜將軍正在帳中點卯,接得上司發來加急軍書一封,即時拆開細看。誰知不看猶自可,一看之下,倒吃了一驚!
列位,你道為何?原來軍書上寫得分明,道是朝廷有旨,著寧南伯左良玉移駐武昌。大軍不日即到皖城會集,然後取道南下。
試想那左寧南與流賊周旋十餘載,愈戰愈強,朝廷倚之為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