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2 / 3)

他麾下的兵將何止六七十萬!卻有一樣,兵一多就難免良莠不齊,魚龍混雜。

將帥管束不到處,騷擾地方之事,亦常有發生。

此亦不必為諱。偏生那杜將軍卻是慈悲心腸,暗想:“這皖城不過彈丸之地,被這數十萬大軍橫掃過來,若無越軌之行猶自可,如果撒起野來,他卻是老左的人馬,到時我處置不是,不處置又不是,卻怎生是好……”柳敬亭果然不愧是當代說書名家,這一段臨時開講的“時事書”,雖然隻是順口道來,全無藍本做依據,卻已見得開篇不凡,懸念迭出,而且幹淨利落,毫不噦嗦。席上的幾位社友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全都靜息側耳地傾聽著。要在平時,陳貞慧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樁賞心樂事。然而此刻,梅朗中所透露的那個計劃,卻不斷來擾亂他的心思,使他無論如何也集中不起精神聽說書。的確,如果說,在最初得知這個計劃的一刹那,他也曾怦然心動過的話,那麼,當冷靜下來,對計劃進行全麵、深入思考的時候,疑慮也就產生了。

因為很清楚,社友們出外聯絡的目的,無非是想說動左良玉、鄭芝龍等人支持太子,以造成聲勢,脅逼馬、阮等人就範。這較之隻靠清議輿論來與對手抗爭,無疑要有力得多。事實上,當初馬、阮等人擁立福王,靠的也就是這種手段。如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本來也不為過。然而,目前的局勢同一年前卻不盡相同。

如今福王已經正式當上了皇帝,按照先朝的慣例,這叫做“名分已定”,除非他本人願意,否則就沒有理由要求他“還政”於太子。而這一點如果做不到的話,那麼馬、阮的地位就仍舊安然無恙,小人把持朝政的局麵也依舊無法改變。鬧不好,還可能因此結怨於弘光皇帝。東林、複社就將陷於更加險惡的境地。這無疑是十分愚蠢的。

反之,如果要避免這種前景,那麼惟一的辦法,隻有以武力逼使弘光皇帝退位還政。且不說左良玉、鄭芝龍等人未必會答應這麼做,即使他們當真肯出兵,也正如柳敬亭所說的,那樣一支風紀敗壞的軍隊,一旦傾師而至,必將會給留都造成極大的混亂和恐慌,沿途的老百姓又將遭受可怕的劫難。“不,這是不成的!無論如何不能這麼辦!”陳貞慧斷然想道。於是,他便轉而考慮該怎麼樣說服社友。但是兩個月前,他曾在丁家河房的暖閣裏,當眾表示要設法搭救周鑣、雷演祚,但事後卻一直未能拿出辦法來,這招致他在社友當中的威信進一步下跌,到如今他的話也不那麼管用了。最切近的例證就是,今天大家作出如此重大的決定,事先卻根本不同他商量。正是這種遭到輕視和拋棄的痛苦,深深地刺傷了陳貞慧的心,以致有好一陣子,他雖然坐在場子裏,卻隻模模糊糊地聽見,柳敬亭在台上似乎把左良玉的出身和發跡經曆交代了一通,後來又講到杜宏域因為什麼事,同左良玉產生了矛盾,不知“計將安出”……忽然,耳畔“砰‘’的一聲震響,那是柳敬亭在擊拍醒木,陳貞慧才猛然驚醒過來。

這時候,柳敬亭已經說到杜宏域把自己請到皖城,讓他去見左良玉。設法排解兩家的誤解和積怨。大約是情節已經進入高潮,隻見老頭兒精神愈加煥發,聲音愈加響亮,一雙小眼睛也霍霍地放出光芒。

列位,你道那柳生登門求見之意,左寧南豈有不知之理?隻見他讀罷杜將軍薦舉之信,哈哈一笑,吩咐中軍道:“著他來見:”——咦,他說“著他來見”,連個“請”字兒也不下,自然是存著個輕蔑之意。不過,若是就這等讓柳生輕輕易易進了帳,倒又是麻子天大的造化了!這是閑話,表過不提。卻說那中軍應了一聲:“是!”剛欲退出,上麵忽然又道:“且住!”他就連忙立住不敢動。隻見那寧南伯把杜將軍的信舉到眼前,又看了一遍,沉思良久,冷然說道:“哼,此人不過區區一老優,竟敢憑三寸不爛之舌,來見本帥做說客,膽子可謂不校本帥倒要瞧瞧他是真能還是假能!中軍,傳令升帳!長刀手門前伺候!”列位,這寧南伯在裏麵吩咐,柳生在轅門外如何得知?他正與幾位陪著來的杜將軍門客,在那裏眼巴巴地等侯傳見呢!驀地聽得營內“咚咚”地擂起鼓來,倒嚇了一跳,正自驚疑,就聽“唰唰唰”的腳步聲響,一隊熊腰虎背的軍士從帳後轉將出來,在轅門兩邊齊齊站定,一直排到中軍帳前。又聽見一聲響亮,數十柄長刀朝天一舉,冷森森地在頭上架好了一道鐵弄堂。門外的幾個人,一心是來做客,怎料到他會擺出這種陣仗?幾個門客先已慌做一堆,柳生心中也自發毛,暗想:“這老左如此氣勢洶洶,我這番進去,隻怕凶多吉少。”但轉念又想:“我受故人之托,來此替他排紛解難,若連老左的麵也沒見到,就給嚇了回去,豈不是太膿包?罷罷罷,我麻子頸上這七斤半,就賣與朋友又何妨!”這麼打定主意,頓時氣兒也粗了,腰兒也硬了,於是一挺身,昂著頭,噔噔噔噔,就往裏麵闖。

同時就聽“唰唰唰唰”,頭發、胡須撒灰兒地往下掉——什麼呀!

原來頭上那排長刀鋒利無比,也不用給它碰著,就這麼走過去,那柳生的須發梢兒,已經全給“招呼”下來啦。柳生心想:“得,隻怕沒等走完這趟鐵弄堂,我就先成了麻子和尚了!”當下也不理會,隻顧咬著牙,一個勁兒走過去。驀地,眼前一亮,喲,鐵弄堂走完了!隻見中軍大帳之內,黑壓壓地站著兩排戎裝的戰將,一個個披甲掛劍,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當中一把虎皮渾銀交椅,上麵高高坐著一位身經百戰的老元戎。

這正是:

才離鬼門關,又登閻王殿。

畢竟柳生性命如何,能否完成故人之托?且聽下回分解……這一段書,確實說得繪聲繪色,精彩絕倫,就連陳貞慧也暫時忘卻了煩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直到柳敬亭放下醒木,站起身子,拱著手,連說:“獻醜,獻醜!”他還呆呆地坐著,等著聽下文。

可是,柳敬亭已經走下講台來了。

“哎,老爸,這、這就完了?那怎麼行!”沈士柱首先表示不依。

“還有下回呢?幾時才講下回?”梅朗中睜大眼睛問。

“敬老,何必讓弟等吊著胃口,你就幹脆說完了吧!”餘懷賠著笑臉請求說。

為著討好對方,連稱呼也升了格。

“是呀,說完了吧!說完了吧!”左國楝和黃宗會也同聲要求。

柳敬亭微微一笑:“非是在下要吊諸位的胃口,瞧——是諸位的貴友下樓來了!”

大家怔了一下,順著他的手勢回過頭去,果然看見吳應箕、黃宗羲和冒襄正從最靠裏的樓梯那邊走過來。不知為什麼,走在前頭的冒襄紅著臉,有點氣急敗壞的樣子,而跟在後麵的吳、黃二人則毫無表情,像是很不開心。

“定生兄!”冒襄一直走到陳貞慧跟前,抗議般地大聲說:“你們這樣子弄,是不成的!弟不讚成,也不去揚州!現今先說清楚了,兄等看著辦吧!”

說完,他一拱手,說聲:“告辭!”隨即轉過身,大步向門外走去。

陳貞慧冷不防吃了一記悶棍,感到莫名其妙。但隨即就醒悟到:冒襄大約把自己當成社友們那個計劃的主謀了。他於是連忙招呼:“哎,辟疆,慢走,且聽弟說——”他本來想追上去,卻被吳應箕一抬手,攔住了。

“隨他去吧!”吳應箕冷冷地說,“反正史道鄰那裏,我們本來就不指望能有什麼用,他不肯去,就算了!”

“可是,”陳貞慧爭辯說,“辟疆剛才說,他不讚成這事,以弟之見,這事也……”“兄別再說了!”吳應箕斷然截住他,“此事已經公決,兄讚同也罷,不讚同也罷,都得這麼辦!絕不改易!”

“哼,兄言而無信!”黃宗羲也冷冷地插了進來,“前番說要救仲馭、介公,我們都信了你,結果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如今我們想出了解救之法,你又來阻撓。

莫非兄競欲挾嫌報複,必待置仲老於死地而後快不成?”

像當胸挨了一拳頭似的,陳貞慧被這意想不到的指責震呆了。

隨即,一股受到侮辱的憤怒從心底裏直冒上來。他幾乎忍不住要放聲吼叫,把對方狠狠教訓一頓。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到其他社友身上時,發現他們全都沉默著,對黃宗羲的蠻橫指責絲毫也沒有不以為然的表示。陳貞慧也就明白,一切辯解、爭論都已經無濟於事。他的心中仿佛給塞進了一塊鉛錠似的,變得既沉重又冰涼。

終於,他咬住嘴唇,低著頭越過眾人,慢慢地向外走去。

正當複社的社友們因太子的意外出現而重新生出希望,並決心抓住時機大幹一場的時候,錢謙益卻興衝衝地準備在私邸裏接待阮大铖。

說來,這也是錢謙益的運氣。自從薑日廣、劉宗周等一批東林派大臣被迫去職之後,錢謙益就開始終日提心吊膽,生怕不定哪一天,同樣的打擊就會無情地降臨到自己的頭上。苦守苦熬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才重新過上位高權重的日子,他可絕對不想學那些老盟友的樣,再回到鄉間去“管領”什麼“山林”!更別說他已經到了六十多歲的一大把年紀,什麼名聲,什麼清議,他算是全都看透了,無非是些自欺欺人的廢話!眼下頂要緊的是保住這一份已經到手的榮華富貴,千萬別再讓它輕易地失掉!因此,近半年來,他一直想方設法討好昔日的對頭們。在給皇帝的上疏中,他一方麵竭力吹捧馬士英功勞卓著,說是在以往列朝掌兵的文臣中,幾乎無人能夠與之相比;另一方麵又以東林舊人的身份,公開出麵為阮大铖洗雪,把阮大铖說成是個“慷慨恢壘奇男子”,當年被打入“逆案”,實屬天大的冤枉。然而,盡管如此,馬、阮之流卻不買他的賬,前些日子在大悲和尚一案中,阮大铖竟想置他於死地,這怎不令錢謙益心驚膽戰,寢食難安!幸而,正當他幾乎絕望的時候,忽然傳出崇禎皇帝的太子朱慈娘來到南京的消息,這才使他錯愕之餘,又重新生出了希望。無疑,與複社的那班士子不同,錢謙益並沒有把這件事的作用估計得過高。事實上,他精研曆史,清楚地知道,在朝廷的大局牢牢控製在弘光皇帝和馬、阮等人手中的情勢下,即使太子到來,也已經無法加以改變。他隻是試圖利用馬、阮二人被眼前的事態弄得有點緊張的機會,來達到軟化對方的目的。他的估計的確沒有錯,兩天前,當他派人到石巢園去送上柬帖,正式邀請阮大铖到他家來做客時,對方果然一改舊態,欣然應允。這使錢謙益興奮之餘,不由得頗為得意:“哼,任你奸狡驕橫,還是逃不出我錢某的算度之中!”

現在,一切都張羅停當,隻等客人明天上午前來赴宴。但是,由於臨時又出了一個意外的情況,使錢謙益頗費躊躇,不得已,隻好離開書齋,走過上房去,找柳如是商量。

錢謙益到了上房,卻發現柳如是不在。小丫環稟告說:太太同卞姑娘賞花去了。

於是錢謙益便不停留,又匆匆趕到後花園去。

禮部衙門的這個後花園,本來就種著兩種花,一種是梅花,一種是櫻桃花。自從他們搬進來之後,柳如是雖然添種了一些其他品種,但到底改變不了原來的格局。

去年大旱,柳如是生怕那些花給枯死了,特別指定專人每天挑水澆灌,才都活了下來。錢謙益走進園門,徑直向右走,轉過一道複廊,就看見那片靠牆的小土坡上,迎春怒放的櫻桃花有似屯雲堆雪一般,從一丈多高的樹頂上紛披下來,幾乎把地麵都蓋住了。而且不止一株,因此那氣勢更加爛漫壯觀。不過,錢謙益卻無心賞花,發現眼前不見侍妾和女客的蹤影,他就納悶起來,遲遲疑疑地走近前去。

原來,柳如是和卞賽賽都走進如同雪屋一般的花叢裏去了。

直到錢謙益分開花枝,才看見她們正坐在樹下的石凳上,起勁地說著什麼。發現丈夫走進來,柳如是點著頭,冷笑說:“正好,這可是來了個父母官了。我們且向他討個明白!”

“噢,夫人又怎麼啦?要問下官什麼?”看見柳如是神色不對,錢謙益照例賠了小心。

“怎麼?幹幹淨淨的一個小女孩兒,前日還會走會笑的,硬是給召進裏麵去,昨天一早卻叫人去收屍,這是什麼道理?”

“哎,你說什麼呀,下官沒聽瞳呢!”錢謙益疑惑地側著耳朵。

“還不懂?下邊粘糊糊的全是血,硬是給糟踐死的!那女孩兒才十三歲不到,你說可憐不可憐?”

“可是,可是夫人到底是說誰呀?”

“除了老神仙,還能有誰!”

錢謙益不說話了。因為“老神仙”,就是南京市井最近流傳開來的、對弘光皇帝的“隱稱”。事實上,有關這位皇帝荒淫失德的傳言,近幾個月來正變得越來越多。除了說他在宮中隻管飲酒看戲,不問政事之外,還說他迷戀男女二色,寵信蘇州醫生鄭三山,命內官四出搜購蟾酥,以合媚藥,使城中的蛤蟆價錢為之暴漲。宮中還有一個名叫張執中的小太監,據說便是皇帝的男寵。此人極其倨傲,馬士英有事求見他,能獲得賜茶一杯,便覺十分榮耀。如此等等,也不知是真是假。至於淫死童女的事,錢謙益倒是頭一回聽說,於是,便用半告誡半打聽的口吻說:“嗯,這種事可不能亂傳!你是聽誰說的?”

“那女孩兒就是賽賽家的憐憐,還能是假的不成?”

錢謙益不由得望了望卞賽賽,這才發現,那位秦淮名妓的眼睛紅紅的,神色頗為悲傷。於是,他隻好寬解地說:“縱然真有此事,大抵也是偶然誤傷……”“哼,才不是呢!”柳如是立即打斷他,“聽賽賽說,元旦那天,舊院已經抬回來兩個,那死法也是一模一樣。昨兒教坊司又來要人。

如此看來,倒像是沒個了局了!耙殘硎怯捎諦那榧ざ囊凰劬υ諢ㄊ韉囊跤襖鏘緣蒙遼練⒐狻?錢謙益沒有吭聲,心想:女人到底是女人,一點子小事就大驚小怪地嘮叨個沒完。其實,如今天下大亂,被殺死、餓死、吃掉的人又何止千萬!區區幾個小女孩兒,又算得了什麼?何況,她們還是因供奉皇上而死,做臣子的就更加不該說三道四。不過,眼下他另外有事,不想同她們多作糾纏,便望著柳如是說:“嗯,你們賞完花了麼?我有一件事要與你商量,就回去吧!”

卞賽賽在旁邊一聽,立即站起來,告辭說:“時辰不早了,奴該家去了。這就別過,改日再來陪姐夫、姐姐敘談!”

說完,她行了一個禮,轉身就走。待到柳如是趕到花叢外,大聲招呼她留下來,吃過飯再去時,卞賽賽已經轉過複牆。她那一角月白裙裾在牆腳下最後閃動了一下,就消失不見了。

“好教夫人得知,阮圓海已經答允明日前來赴宴了!”等柳如是重新走回來,錢謙益迎著她,不無得意地說。

“噢,是麼?”柳如是似乎有點意外,隨即又撇撇嘴:“妾早就說了,那胡子拿班做勢,無非想我們給他一點麵子。這不,一張柬帖送去,他便樂顛顛地來了!”

“哎,這也不容易。為夫前些日子也請過幾次,他總是推三阻四的不領情!”

柳如是橫了丈夫一眼:“這個,相公可沒對我說過!”

“這……也隻是口頭相請,既然他不肯,也就無須對夫人說了吧!”

“幸虧不說!要說了,今兒這份帖子沒準兒我還不讓發呢!”

“噢,怎麼?”

“怎麼?他再大不了,也就是個兵部尚書。難道相公的官兒就比他低了?請他,是給他麵子。他不來,我還不請呢!憑什麼三番四次求他!”

“話不是這等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如今的朝局不比往常,他靠著馬瑤草撐腰,加上那一幫子死黨至交,在朝中作威作福,專以排擊正人為務,如果不同他拉扯著點,萬一……”“哼,我瞧相公別的都好,就是做人欠點脊梁!那些人,你越兜搭他,他就越以為你當真怕了他,十二片篷扯足!你不理他,他反要來巴結你!這種事,我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