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3 / 3)

看見侍妾越說越上勁,錢謙益隻好不做聲了。現在,他心裏頗為後悔,不該一開始就撩起侍妾這股子傲氣。事實上,在鄉間困守那陣子,柳如是倒是頗知進退,甚至還能委曲求全。可是自從跟隨自己到南京來上任之後,這半年來,她變得越來越驕橫自負,目空一切,一點子氣也受不了,還逼著錢謙益也同她一樣。當然,這也難怪,柳如是在苦熬苦掙了許多年之後,好不容易才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難免會得意忘形一點兒,可是——“哎,下官還有一事要與夫人商量呢!”當發現已經難以再拐彎兒之後,錢謙益隻好幹脆直說了。

“……”

“為夫在帖子裏約定阮圓海明日前來。誰知十分不巧,適才接得司禮監的會文,知照我明日赴宮中去選淑女,生怕回來遲了,讓他久等,卻是不宜。雖有雲美、子長陪著,畢竟二人麵子薄了些兒。

故此想煩夫人代我招呼一陣子,如何?““代相公招呼他?讓我?憑什麼?”柳如是豎起了眉毛。

“這……本來也不敢勞動夫人,隻因日前為夫與阮圓海閑談時,他曾誇讚夫人是當今巾幗才人,閨中名士,言下甚是仰慕,所以……,,由於看見柳如是的眉毛越豎越高,眼睛越瞪越圓,錢謙益心虛起來,沒敢接著往下說。

誰知,柳如是卻“嘿嘿”地笑了。“相公敢是瘋了不成?”她說,“妾如今可是相公的妻室,堂堂尚書夫人。莫非外人誇了幾句,相公就打算讓妾拋頭露麵不成?”,錢謙益起初生怕侍妾大發脾氣,如今見她臉色頗為緩和,倒有點出乎意料。他忽然靈機一動,幹脆撒起謊來:“若是別人誇獎夫人,為夫也不敢貿然相托。隻是這阮圓海名聲雖則不佳,實在也算得一代才人。夫人想必也讀過他寫的那幾本戲——《牟尼合》、《雙金榜》,還有《燕子箋》,在江南可謂一時紙貴,處處爭演。

他平日也自負得緊。沒想到,連他也如此推許夫人,說曾讀過夫人的幾首詩,端的是骨秀神清,雖李義山亦不遑多讓!還說本朝能詩的閨閣也有幾個,卻要推夫人第一!沒想到那胡子,竟是夫人的詩文知己哩!”

這一次,柳如是卻沒有做聲。她慢慢地走開去,隨手折了一小枝櫻桃花,放在鼻子下邊嗅著,又斜瞅著丈夫,說:“隻怕相公如此熱心,說到底,還是指望妾替你籠絡住他,好教頭上這頂烏紗戴得牢點兒吧?”

“這……自然……不過……”錢謙益不由得支吾起來。

柳如是“哼”的一聲,把手中的花枝一拋,沉下臉說:“相公若以為憑著這一篇鬼話,就能哄得我出去陪他,也未免把本夫人看得太好耍了!告訴你,不成!”

由於柳如是拒絕出麵作陪,錢謙益隻好把代他接待客人的差事,交給了顧苓和孫永祚兩個學生。但這麼一來,卻把他害苦了。

因為他生怕自己沒有在家恭候,會引起恣睢暴戾的阮大铖不滿,以為自己有意怠慢。所以,在上東華門去會選淑女的半天中,他一直提心吊膽,神思不屬。雖然那些用裝飾著紅綢和金彩的轎子載來的、早已等候在廂房裏的淑女們,一個一個地被喚到堂上來,他眼前卻始終模模糊糊的,集中不起精神去看。在評議期間,他也任憑田成和李永芳兩個太監去決定,自己極少發表意見,以圖盡量縮短會選的時間。

誰知那兩個太監偏偏十分挑剔,本來已經選中了一位姓黃的富家女子,卻臨時又旁生枝節,指名要一位姓馬的中書舍人把女兒送來看看,說是久聞那女孩兒色藝雙絕,這次競不送來候選,實在太不應該。結果,送來之後,發現那女孩兒歪著脖頸,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就像一隻斷了尾巴的犧雞。兩個太監沒有辦法,隻得當場退回。

不過,這麼往來一折騰,當錢謙益急急趕回府邸時,天已近午,阮大铖那副轎馬儀仗,早就停歇在大門外的牆陰下了。

“糟糕,今日我實在耽擱得太久,他一定等得不耐煩了!”當向門公問清客人來了已經足有半個時辰,錢謙益心中愈加著忙,“哎,要是他翻起臉來,可怎麼好,怎麼好?”他氣急敗壞地想,眼前仿佛出現了阮大铖那張怒火中燒的臉,掃帚眉下的一雙眼睛正凶光四射,堆在又圓又大的肚子上的那部大胡子,也因呼吸急促而起伏不停。“隻是,他為何沒有拂袖而去?莫非決心等我回來,好當麵給我一頓難堪?

哎,要是這樣,我惟有再三賠禮認錯,請他息怒寬恕而已!”

就這樣,他心急火燎地往裏走,一直來到了正堂。當他抬起微微發軟的腿,踏上台階的時候,忽然聽見裏麵傳出了洪亮的笑聲。

接著,阮大铖大聲大氣地說:

“妙,妙!真是妙極了!哈哈哈哈!”

錢謙益不由得一怔,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先微微低了頭,從被、丫環微微掀開的簾縫當中往裏覷了一眼。這下子,他的驚訝更甚——原來,在廳裏陪客的,除了顧苓和孫永祚之外,還有他的那位河東君夫人柳如是,這會兒她竟然一派盛妝打扮,儀態雍容地端坐在右首一張紫檀扶手椅上!大約正因為有她出麵作陪,所以阮大铖才不但沒有因主人的遲歸而發火,反而笑得頗為開心。

“謝天謝地,她到底回心轉意了!這一下可是救了我的命!”心中感到一寬的錢謙益,不由得長長吐了一口氣,百忙中舉起袖子擦一擦額上的汗,這才一步跨進了門檻。

“哦,相公回來了!”顯然一直在留心著門外動靜的柳如是含笑說,隨即伸出一隻手,由紅情攙扶著,盈盈地站了起來。

阮大铖的反應卻分明慢了一點。有片刻工夫,他的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還在女主人身上疑惑地逗留著,然後,才驀地轉過臉來。

“啊哈,牧老!”他略帶匆忙地站起來,同時出乎意料地展開了討好的笑臉,“貴衙的公事這麼快就完了麼?可選出來了不曾?”

“不完弟也得來啊!圓老今日辱臨寒舍,這可比什麼都要緊!

隻是畢竟歸遲,未及恭候,殊為失禮。還望圓老恕罪!扒嬉槐咄苑叫凶爬瘢槐弑硎廄敢狻?“哦哦,哪裏哪裏!弟也是剛來,蒙嫂夫人不以鄙吝見外,披帷出款,實令弟受寵若驚呢!”阮大铖顯得頗為興奮,與錢謙益以往見他時那副倨傲冷淡的神態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錢謙益不由得望了望站在一旁的柳如是,心想:“不知她怎麼又改了主意?又不知她用了什麼法兒,竟把這個魔頭擺布得如此馴服?”不過這麼一來,他也就完全放下了心,於是先把客人讓到椅子上坐下,然後為著不讓氣氛冷下去,便照例馬上同對方交談起來。起初,無非是些較為輕鬆的寒暄。錢謙益自然小心地避開往事,隻挑眼前的一些時聞來說,像紫禁城裏的翻新改建已經進入尾聲,估計再有十天八天,就會完成。聽說為這事皇上很高興,大約到時會照例給臣下們敘功加恩。又談到這次朝廷頒旨各衙門改鑄新印,去掉原有的“南京”二字,這就更加名正言順了。

想不到禮部右侍郎管紹寧丟失了官印,反而促成了這麼一件事。隨後又談到本月十九日是崇禎皇帝殉國一周年的忌辰,皇上最近已經降旨下來,命百官屆時於太平門外設壇遙祭。如此等等……直到柳如是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他們才停了下來。

“酒席已備辦停當,請二位大人這就過西廳入席,如何?”

錢、阮二人當然沒有異議,於是一齊起身,顧苓和孫永祚在後麵跟著,走過西廳去。

西廳裏,已經擺開了五張長方形的食案,四周的牆邊照例陳設著古玩、瓶花和字畫。因為今天是阮大铖頭一次屈尊駕臨,錢謙益有意在禮儀上安排得隆重一些,一應碗盞都先不上桌,席位上也暫不設椅子。直到客人和主人都走進屋子之後,一名衣衫整潔的、r環才奉上來一個托盤,上麵放著一隻雕花金碗和一壺酒。錢謙益先將酒在金碗裏斟滿,雙手捧著,向阮大铖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走到院子裏,朝著南方彎下腰去,把酒恭恭敬敬地酹在地上。回到屋子裏之後,他又親自在托盤裏換上另一隻碗,向客人再次鞠躬,然後兩人一起走向正當中那一張食案前。錢謙益從仆人端來的托盤裏,把那隻碗連同一隻襯碟、一雙筷子雙手捧起,小心翼翼地為客人擺到桌子上。當他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另一個仆人已經端來一把椅子,在旁邊等著。錢謙益於是用手輕輕扶著,把它引到食案後擺好,然後又象征性地用袖子撣一撣上麵的灰塵。這才走回屋子當中,再次向客人行禮,並請對方入座。

看見錢謙益如此鄭重其事,阮大铖也就不好過於隨便。所以,等錢謙益替以名流身份作陪的顧苓和孫永祚安了席之後,他也走下來,從仆人的托盤裏拿起酒杯,放到背向廳門的那兩張並排的食案上,以同樣的方式,替錢謙益和柳如是擺好了碗筷和椅子,然後又拱著手,照例同大家謙讓著,這才回到主位上坐了下來。接著,兩位陪客和錢謙益夫婦也陸續就了座。在這種繁瑣的“送酒定席”儀式嚴肅地進行著的當兒,大家彼此很少交談,隻聽見碗盞碰擊的輕微聲響。

先前在正堂上交談時那種愉快融洽的氣氛,無形中就被打斷了。待到仆人們把菜肴端上來,主客間敬讓著飲過第一杯酒之後,彼此反而像是又生出了許多隔閡似的,雖然錢謙益一再地變換話題,阮大铖都隻管哼哼哈哈,愛理不理,席麵上因此一直快活不起來。

麵對這種場麵,錢謙益不由得暗暗著急。因為這一次他煞費苦心地把阮大铖請來赴宴,目的就在於消除舊嫌,並且建立起新的、至少是比較融洽的友好關係。今天的機會可謂不可多得,稍縱即逝。為了盡快扭轉席上的沉悶氣氛,他隻好頻頻把目光投向坐在西首的顧苓,希望這位善於辭令的學生能助上一臂之力。

然而,顧苓似乎也有點束手無策。隻是迫於老師一再示意,他才舉起酒杯,遲遲疑疑地對客人說:“聞得月前圓老奉旨出巡江上,多所展布建樹。朝野交傳,無不額手稱慶。尤其是圓老那篇陛辭之疏,端的慷慨淋漓,讀之令人氣旺!”

自從阮大铖出任兵部添注右侍郎以後,弘光皇帝便把監督沿江防務的重任交給他,並授予他事無巨細均許糾彈的大權。結果,聽說他在巡視期間,一切軍事都不過問,專幹結黨營私、敲詐勒索的勾當。凡有想求他免予彈劾的,或是想求他舉薦得用的,一律都得送禮。還傳說倉場侍郎賀世儔辭職歸家途中,竟被他暗中派人在長江裏攔截,把財物搜劫一空。這些情形,南京城中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阮大铖想必也有所聞。眼下顧苓當麵提起對方巡江的事,錢謙益反而緊張起來,生怕阮大铖誤認為是暗含譏刺。

果然,阮大铖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他盯住顧苓,陰惻惻地問:“噢,那份陛辭之疏麼?弟倒記不真切了,不知雲美兄以為哪幾句最好?”

“通篇皆好!”顧苓立即豎起大拇指說,“不過晚生最記得的,卻是‘臣白發漸生,丹心未死,一飯之德,少不負人。況君父有再造之恩,踵頂難酬之遇,倘犬馬不伸其報,即豺狼豈食其餘!此臣受命之秋,即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八字,與二三同誌共濟之臣交勉,而矢之天日者也’!隻此數語,便可抵一篇《出師表》,足與諸葛武侯並存不朽了!”

在阮大铖提出反詢的當初,顯然也心存猜疑。不料顧苓競一字不漏地把原文背誦了出來,倒出乎阮大铖的意料。隻見他那對黑眼珠子轉動了一下,終於擺擺手,傲然說:“諸葛武侯固是一代名臣,惟是有才無命,驅馳一生,三分天下隻有其一,終未能一伸複興漢室之誌。方之今日,隻怕又終遜一籌了!”

“哎,晚生還拜讀過圓老論‘恢複’、‘防江’那二疏,也是極出色的文字哩!”

大約看見顧苓帶了頭,孫永祚也冒冒失失地接口說。

然而,他卻沒想到,那兩份疏奏,是阮大铖為去年六月初八奉旨冠帶陛見而準備的。剛一發表,就招來東林方麵連篇累牘的猛烈攻擊,現在前事重提,顯然又觸動了阮大铖的舊瘡疤,以致他那張剛剛有了點笑影的臉,頓時又沉了下來。

客人陰晴不定的臉色,使錢謙益愈加著急,他正打算把話題引開,忽然聽見柳如是在旁邊笑著說:“哎,二位兄台一個勁兒爭著誇圓老的文章,殊不知圓老的文章早已有口皆碑。

倒是圓老的《燕子箋》,那才更是好得不得了。

不過若論盡善盡美,則似乎尚有可斟酌之處呢!啊堆嘧蛹恪紡聳僑佘箢衿繳畹靡獾囊桓魷繁盡H綣擔雜諳惹八檔哪切┳嗍瑁佘箢裎摶梢財奈願旱幕埃敲礎堆嘧蛹恪啡詞撬砸暈鬩灶㈨窆諾囊淮蠼蘢鰨撬拿印O衷諏縭薔褐剛形淳∩憑∶潰餳蛑蔽摶煊詮蝗マ鄱苑降摹盎⑿搿?所以錢謙益和顧、孫二人聽了,都不由得大吃一驚,阮大铖也陡然變了臉色。

“噢,原來嫂夫人意欲有以匡謬,倒要請教!”經過了半晌難堪的沉默,他終於啞著嗓子說。

“不敢!”柳如是舉起酒杯,微笑始終沒有從她的嘴角消失,“請圓老滿飲此杯,晚生再略陳淺見,如何?”

作為一名妾婦竟然對客人自稱“晚生”,這使錢謙益又是一怔。

不過,隨後他就想到,柳如是素來就以須眉自視,當年初到常熟來求見自己,就曾裝扮成方巾儒服的文士。現在她故技重演,顯然是試圖出奇製勝。不過,以阮大铖的驕橫陰鷙,是否會賞識這一套?

如果弄巧反拙,後果可能會更糟。然而,情勢卻不容他多想,阮大铖已經開口了。

“哦,這倒不急。待兄台賜教之後,再共浮此大白不遲!”他說。

聽口氣,倒像是多少緩和了下來,況且,反過來稱柳如是為“兄台”,也似乎承認了彼此平等論文的地位。不過,他堅持把飲酒放在聽完意見之後,又顯然暗藏著反擊的機鋒。

“好!”柳如是爽快地放下酒杯,“那麼晚生就大膽直陳,如有失敬不當之處,還望圓老海涵。晚生因深愛圓老的《燕子箋》,熟讀之餘,曾逐字逐句反複咀嚼吟詠,直覺如品瓊醪,如餐瑤屑,餘香滿口。雖欲改易一句,競也為難。惟是《寫箋》一出,寫那酈小姐因裱畫人偶然差錯,得睹霍生所繪雲娘小像,情難自禁,題下《醉桃源》一詞。其中數字,晚生以為尚欠工穩。”

“噢?”

“譬如首二句:”風吹雨過百花殘,香閨春夢寒。‘雖然雅麗有致,終覺平熟了些,不如改作’沒來由巧事相關‘,更能緊扣當前;’香閨‘二字,亦不妨改作’瑣窗‘較勝。又如第四句’丹青放眼看‘,’放眼‘二字,與閨中觀畫之情狀未諧,不若改作’誤認‘,更能道出顛倒之情。換頭二句:“揚翠袖,伴紅衫’,略嫌太露,不似大家小姐口吻,若易作‘綠雲鬢,茜紅衫’,便有含而不露之致。晚生妄意如此,不知圓老以為如何?”

柳如是說完了,西廳裏一片寂靜。錢謙益——自然還有顧苓和孫永祚,都緊張地注視著屏風前那張食案;而坐在食案後麵的阮大铖則緊皺著掃帚眉,右手擱在胸前,慢慢地揉搓著那部有名的大胡子,一言不發。緊張不安的場麵持續了好一陣,阮大铖忽然偏過臉,斜瞅眷柳如是,問:“嗯,請兄台再說一遍!”

柳如是毫不猶豫地把剛才的見解又複述了一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