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3 / 3)

刑部高大人是指刑部尚書高倬,吏部張大人是指吏部尚書張捷。這兩人平日都依附馬士英,得任高官。其中張捷還是“逆案”中人,他的起用,則是錢謙益出麵保薦的結果。當時,輿論對此很非議了一陣。

沒想到這兩人如此忠烈,競自殺殉國。錢謙益驚愕之餘,頗受觸動。

“自盡了麼?嗯,死得好,死得好!”他喃喃地說,沒停止腳步,也沒有指示該怎樣回複。

“稟老師,兵科的吳老爺求見,現在花廳裏等候。”顧苓又說,同時把一份拜帖遞了過來。

錢謙益倒沒想到這會兒還有人來候見,於是停下來,接過帖子。看見上麵寫著“眷晚生吳適拜”的字樣,他心想:“這吳適因為彈劾馬瑤草的私黨方國安,已於上月被蔡閣老論罪下獄,如何能來拜我?嗯,是了,眼下已是獄禁盡弛,他想必是逃出來的!”

一邊想,他一邊倒背著手,沉吟著,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子,隨即站住,目光閃閃地望著學生說:“哎,我這會不得空,不見了。你去對他說,此間已是留不得了,可速往浙中,擇主擁戴,以圖恢複,是為上策!”

說完,他就把拜帖交還顧苓,迅速轉過身,向內宅走去。

錢謙益走進私衙。回廊外,成串的積雨順著瓦簷流淌下來,看上去,就像掛了一道珠簾。透過“珠簾”,可以看見濕漉漉的、飄滿落葉的天井,和朦朧在雨幕中的堂屋。“不錯,我沒有勸他跟我一道投降,也不希望他投降!因為處在我的地位,投降是迫不得已,他的情形與我不同。要是我像他那樣子,原是不會投降的。隻不知他是否領會我的深意。哎,要不是眼下沒空,或許我真該見他一見,把道理說得透徹一點,如今是辦不到了!不過,回複了那幾句話,有心的人自會仔細琢磨,並最終明白我的苦衷的!”這麼想著,錢謙益心中似乎踏實了一點,甚至獲得了某種安慰,於是加快腳步,一直走到上房裏。

踏入起居室,映人眼中的情景卻使他不由得一怔。平日放在裏問的那些大箱子、小箱子,不知為什麼都給搬了出來,整整齊齊地堆疊著,占了半爿屋子。當中的八仙桌和幾張椅子,也擺了好些包袱。有的包紮好了,有的還攤開著,露出裏麵的金銀器皿和首飾珍玩之類。、丫環紅情正在旁邊守候著。看見錢謙益走進來,她就低頭垂手招呼說:“啊,老爺回來啦?”

“這——這是做什麼?”錢謙益疑惑地問。

紅情搖搖頭:“婢子不知。是夫人讓搬出來的。”

“那麼,夫人呢?”

“夫人——啊,夫人來了!”紅情一邊回答,一邊朝寢室轉過身子,並且恭順地微微低下了頭。

錢謙益回頭一看,發現柳如是正從寢室裏走出來。今天,她似乎特意修飾了一下,發髻的式樣也變得與過去不同。過去,她大都把頭發像男子似的直梳上去,到頂心用金銀絲束住,梳成一個鬆鬢扁髻。要不,就是摹仿漢代的“墜馬髻”,將頭發向上卷起,挽成一個大髻,垂於腦後。可眼下,她卻把頭發向左右盤成圓形,留下兩小綹遮住了額角,兩鬢梳理得又勻薄,又輕盈,後麵還拖出一根緞帶。眉毛也不再是以往的遠山式樣,而是描成兩道彎彎的新月眉。

這麼一改變,使她看上去顯得更年輕,更嬌嫩,平添了許多新鮮感。大約是看見丈夫疑惑的目光,柳如是走前來,淡淡一笑說:“相公日前命妾打點貢禮,妾一直拖著,不曾動手。昨天趁相公不在,才發了心,命他們都抬出來,清點了一遍,妾也不知道該送什麼才對。反正都在這兒了,相公就自己挑吧!”

錢謙益眨眨眼睛:“夫人是、是說……”柳如是點點頭:“這幾日,妾身細細想過了,相公也有相公的難處。若妾硬頂著,反倒像是我要逼相公怎麼樣似的,何苦呢!那麼,由著相公的心思去辦就是!”

自從初十那天,夫婦二人為打點財物的事鬧了一場大別扭之後,幾天來,錢謙益雖然屢次三番地試圖和解,柳如是的態度卻依然如故,弄得錢謙益束手無策。事實上,對錢謙益來說,設法保存身家性命固然十分要緊,但同時他又不能少了柳如是這個女人。

如果從此失去了柳如是的歡心,他即使活下來,日子也將過得了無意趣。眼下弘光皇帝已經出走,而向清軍獻城投降一事,在他們這夥大臣的主持下,也成了定局。但是,這件事到底該怎樣向柳如是去說,才能讓這個倔強的女人接受,這一點,甚至直到踏入起居室的一刻,錢謙益仍舊心中無數。所以,忽然聽柳如是這麼說,他的眼睛不由得睜大了,一陣意外的狂喜頃刻漲滿了他的心胸,隨即又擴展到全身。

他“氨的一聲,一步跨前去,忘形地捉住了侍妾的手,興奮地問:“那麼,夫人終於想明白了?好,好!夫人真不愧是我的知己!”

看見柳如是苦澀地一笑,沒有做聲,他就把她的手握得更緊,打算再說上一番感激的話。然而,就在這時,丫環綠意走進來傳話說:“提督京營的趙老爺派人來了,要見老爺。”

錢謙益微一錯愕,隨即知道是為的投降的事。他仍舊躊躇地望著柳如是,再三叮囑她就在這裏等著,然後才離開上房,匆匆迎出外堂去。

來人是趙之龍手下的一名親信幕僚。據他說,目前局勢進展很急,據派往城外同清軍交涉聯絡的人回報,清軍的意思是定於明天進城,不許再拖延。趙之龍已經答應,因此特來通知錢謙益,於明天一早到正陽門外去,同文武百官聚齊,前往郊外去迎接清軍進城。那幕僚還說,目前清軍的統帥是豫王多鐸。我方使者到了那裏之後,頗受禮遇,還獲賜蟒衣滿帽。錢謙益聽了,愈加放下心來。

送走了客人之後,他又回到內宅,同柳如是一起商量,並從收藏的玩物中,認真挑選了一批禮品,準備一旦需要,就給新主子送去。

忙完這一切之後,已經時近傍晚。夫婦兩人用過膳,便回到寢室中。也許因為終於想通了的緣故,加上有意補償一下近幾天來對丈夫的冷落,柳如是一改舊態,表現得既溫婉又順從,甚至可以說相當體貼。至於錢謙益,因為總算放下了近十天來使他心力交瘁的一件大事,更有一種解脫般的輕鬆。所以,當兩人懷著對對方更深的愛憐,度過了少有的甜美融洽的歡娛一刻之後,錢謙益很快就酣然睡去……這一覺睡得少有的沉穩。當錢謙益醒來時,窗紙已經微微泛白。他習慣地伸手向身邊摸了一下,卻摸了個空,不禁有點奇怪,以為侍妾已經起床,到屏風後麵淨手去了,便輕輕地叫喚:“夫人,夫人!”‘連叫幾聲,沒有回應。錢謙益愈加納悶,翻身坐起來,四麵張望了一下,隻見寢室裏空空的,隻有一盞長明燈,在桌子上散發出昏黃的光。借著燈光,他發現柳如是放在床前的一雙紅繡鞋兒也不見了。

錢謙益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於是大聲呼喚:“紅情,紅情!”

這一次有了動靜,紅情在外麵答應一聲,接著就披散著頭發,掩著衣襟,從屏門後轉了出來,睜大了惺忪的睡眼問:“是、是老爺呼喚婢子麼?”

“夫人呢?到哪兒去了?”

也許主人的聲音顯得淩厲異常,紅情嚇得渾身一抖,一邊轉動著腦袋,朝屋子裏茫然打量,一邊戰戰兢兢地說:“婢、婢子睡、睡著了,不、不知道。”

“馬上去找!多叫上幾個人,分頭找!”

這麼厲聲吩咐之後,錢謙益就一把掀開夾被,隨手抓起一件袍子,披在身上,趿著鞋子,急急地走出外麵去。

“哎,她到底上哪兒去了?這麼一大早,她去做什麼?她想做什麼?”

錢謙益一邊東張西望地沿著回廊往前走,一邊神思恍惚地想。同時,心中的疑慮越來越大。如果說,昨天柳如是所表現出的種種溫順和體貼,都使他十分欣慰的話,那麼,此刻回想起來,感覺就有點變了。

他覺得侍妾那種不尋常的表現,分明包含著某種決絕的、可怕的東西。

“啊,她會不會……”這個念頭一閃現,錢謙益感到心頭仿佛被人狠狠擂了一拳,渾身的血液頓時狂奔亂竄起來。“啊,不,不能讓她那樣做!”他氣急敗壞地喊道,同時使勁地跺著腳,吼叫起來:“來人!快來人哪!”

隨著一陣乒乒乓乓的開門聲,七八個發髻蓬鬆的女仆從各個方向奔了出來,在清晨的薄黯中一齊睜大驚惶的眼睛問:“老爺,有、有何呼喚?”

“夫人不在了,快快去找!”

女仆們顯然沒有聽明白,仍舊呆呆地站在原地。錢謙益頓時憤怒起來。他揮起巴掌,“啪”地打了站得最近的一個仆人一記耳光,再一次吼叫:“混賬東西,叫你們馬上給我去找夫人,夫人!聽明白了沒有?”

“啊,是,是,找夫人,找夫人!”女仆們連忙答應,遲遲疑疑地轉過身去。

就在這時,紅情的身影出現在回廊上。

“稟、稟老爺,夫、夫人找、找到了!”

“啊,找到了!在哪裏?”錢謙益連忙追問。

“在、在後花園的水、水池子邊上。”

“為何不把她接回來?”

“夫人像、像、像是要……”

不等紅情“要”出個所以然來,錢謙益已經明白了:事情真的就是自己所預感的那樣!他頓時恐慌起來。雖然紅情接著又補充稟告,她已經叮囑綠意在那裏看著柳如是,以防不測,但錢謙益已經無心理會,馬上邁開大步,向紅情所說的地點趕去。

這當兒,東天才隻露出一抹微明。後園裏花草木石,還隱藏在沉沉的宿霧中。

雨已歇住了,就連沉默了多日的鳥雀,也開始發出了輕快的啼鳴。當錢謙益轉過一段複廊,來到“思霞館”之後,一眼就看見,在館前的水池旁邊,站立著一個熟悉的、俏生生的倩影。

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裙,正扶著欄杆,微微低著頭,仿佛在凝神思索,又仿佛在打量池水的深淺。晨風吹動她的衣衫,整個身子都飄然欲舉。看樣子,她隨時都會奮身一躍,從此香消玉殞……錢謙益的心緊縮了。他不敢叫喊,恐怕驚動了她,即時發生不測。他蹬掉了鞋子,憑借宿霧的隱蔽,躡手躡腳地挨近前去。直到走得近了,才輕輕地叫喚:“如是,如是!”

柳如是的肩背微微抖動了一下,迅速地轉過身來。當看清丈夫正站在眼前,她就沉下了臉。

“相公還來做什麼?”她冷冷地問。

“特請夫人回房。這兒風寒露重,站不得,會鬧病的。”錢謙益裝作不知道對方的意圖,體貼地賠笑說。

柳如是搖搖頭:“妾與相公塵緣已盡,今日該當永訣了。”

錢謙益的笑容僵住了。一刹那間,他喉頭發緊,熱淚盈盈。

“啊,永訣?為什麼,為什麼?”他用帶哭的聲音問。

柳如是苦笑了一下:“人各有誌,不能勉強。相公欲當清國之臣,妾身卻寧可做大明之鬼。所趨異途,所以惟有分手了。”

“這可不成,夫人不能拋下我!”錢謙益哀求地大聲說,不由自主跪了下來,“我、我不能沒有夫人!”

這時,紅情、綠意和其他幾個媽媽已經圍了上來。看見主人這樣子,她們也一齊跪下,幫著哀求:“是呀,夫人不能走,夫人千萬不能走!”

柳如是看看她們,又看看錢謙益,一言不發。隨後,她就突然轉過身,雙手撐著欄杆,縱身向池水中跳去。

一刹那間,錢謙益感到天地仿佛倒轉了過來,“完了!”他心中一涼,絕望地閉上眼睛。也就在此同時,紅情和另一名眼疾手快的仆婦,驚呼著向前撲了過去,從不同的方向緊緊地抱住了柳如是的雙腿。

柳如是奮力掙紮著,狂怒地尖叫著,又抓又踢,金釵掉了,發髻也紛披下來。

“你們這樣,是沒有用的。”她冷冷地說,“今日不成,我還有明日;明日不成,還有後日。”

看到紅情等人把侍妾抱住,錢謙益的一顆心才又回到胸膛裏,極度的驚悸使他的心靈受到強烈的震動。柳如是在生死榮辱的關頭,表現得如此果敢堅決,是他所萬萬沒有料到的。特別是論出身,她隻是一名妓女,即使是嫁了自己,也不過是一名侍妾。對於國家社稷,她本來談不上要負什麼責任,卻竟然把操守名節看得如此重要。而自己作為明朝的大臣,反而一門心思覯顏求活,這確實不能不令錢謙益感到十分慚愧。更兼聯想到被目為“小人”的高倬、張捷,也居然能夠首先自盡殉國,錢謙益內心的慚愧,就變得更加強烈了。

“夫人,”他慢慢站起來,走上前去,低著頭說,“你的心意,為夫已經明了。

其實當此國破家亡之際,為夫又何嚐慳此一命?隻是一死固然幹淨,其奈天下之事,尚須有人料理。據為夫預料,南都雖亡,但各地藩王俱在。今後義軍四起,勢在必然。我們又何不忍此須臾之死,以待有為呢!”

說完,他看看柳如是。見她沒有什麼表示,就又用莊嚴、激動的口氣說:“夫人如若未信,為夫可以指池為誓:今後若有昧心食言者,當如此水!”

雖然他這樣說了,柳如是仍舊沒有做聲。不過,錢謙益對侍妾脾性十分了解,明白她實際上已經默許。他總算放下心來,暗暗噓出一口氣,隨即想起:趙之龍昨午派來那位幕僚,曾經通知文武百官今天卯時到正陽門外會齊,以便舉行迎降儀式,這會兒應該打點出門了。他猶疑了一下,回頭招呼仆人,把自己剛才跑掉的一雙鞋子給撿回來,慢慢地穿上;然後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女仆們把柳如是扶回上房去。

這一次,柳如是沒有再抗拒。當紅情伸出手去攙扶時,她默默地轉過身,踏上了通向內宅的路徑。

錢謙益目不轉睛地望著。待到那一群女人轉過複廊,消失不見了之後,他又在原地徘徊了一下,這才抖擻起精神,默默地跟在後麵。

這時,雖說已經天亮,但密布的雨雲卻使天地仍舊籠罩在沉沉的陰影之中。向東望去,一股朝霞正緩慢地、滯澀地冒出來,在天地交接之處不斷地堆積著,擴展著,看上去,就像一攤殷紅的鮮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