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晦暗得厲害,冷風裹著雨絲打在傅玦身上,他傘蓋微傾著,將戚潯牢牢籠罩住,“若明知有錯漏卻不指出,讓真凶逍遙法外,便難告慰當年冤死者在天之靈,當年的案子,除了元凶惡意栽贓,那些辦案官員也多有瀆職失察之罪,因此你做得很好。”
戚潯心底微安,又緊張地望著刑場外,忽然,她指著東南方向道:“來了!他們來了!”
……
孫律剛入崇政殿,一本厚厚的奏折當頭打來,他躲也不敢躲,任憑那奏折在他額上打出一道紅痕!
下一刻,建章帝慍怒的聲音響了起來:“朕說過,令你不許出任何差錯,如今駙馬的罪詔已經昭告天下,你卻告訴朕凶手竟然查錯了,你如此,是要讓西涼人,讓整個天下看朕的笑話不成?!”
孫律帶著三法司主官齊齊跪地,又道:“是微臣之過,請陛下治罪。”
建章帝冷笑,“治罪?眼下還不到治你之罪的時候!”
趙沅早已入殿,此刻麵色青白地站在一旁看著,建章帝掃了一眼趙沅,“朕隻問你,好端端的,事情又怎會扯到長公主身上?”
孫律將戚潯所言陳述了一遍,建章帝聽得大為驚駭,“駙馬的癔症是裝得?真正得癔症的人是長公主?”
趙沅在旁氣得發笑,建章帝看了趙沅一眼,也覺得匪夷所思,“這麼多年,從未聽說過長公主得癔症,就憑駙馬沒有中毒之狀?那日在這殿中,我們所有人親眼看到他癔症病發。”
“那是駙馬故意的,他臨死之前,編了一條一模一樣的發穗給公主,正是因為他記得那日公主殿下的玉佩碎了,玉穗散了,他對公主殿下的確情深,臨死之前都覺得遺憾,用斷發重編了玉穗,也正因此,他寧願自己假裝癔症,從而保護公主。”
建章帝未聽明白,“假裝自己癔症,從而保護公主?”
孫律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駙馬記不起來當年謀害二殿下時的情狀,也說不清楚凶器是什麼,又自己假裝癔症,微臣有理由推測,長公主府中真正得癔症的是長公主,而當年一開始謀害二殿下的人,其實根本就是公主殿下。”
建章帝和楊啟福幾個內侍,皆驚得愣住,一旁的趙沅再難忍受,冷嗤道:“孫律,你是不是瘋了?毫無證據可言,竟說是我謀害自己的親哥哥?”
孫律深吸口氣,“自不是全無證據。”
“證據何在?”建章帝也有些惱怒,“不斬駙馬,還指證起長公主來,孫律,你可知朕能治你大不敬之罪!”
“如今已有線索,隻要陛下給些時間,自然能找到鐵證,陛下也可問問駙馬,問他為何要假裝癔症。”
建章帝聞言又去看趙沅,很快道:“好,傳駙馬!”
駙馬已送回拱衛司,傳入崇政殿不過兩刻鍾的時辰,孫律以此拖延,卻不知大理寺之人是否能找到證據。
建章帝令他們幾人起身,孫律眼看著外間黑雲層疊,雨勢漸大,卻是先等到了秦瞻戴著沉重鐐銬到了殿外。
他被押入殿中行禮,建章帝喝問道:“駙馬,如今有證據說你癔症為假,當初謹親王也非死於你之手,你可要為自己辯白?”
秦瞻低著頭,“事已至此,罪臣已無狡辯之心,罪臣已承認所有罪行,便不會再狡辯這一條,罪臣患癔症,隻是這些年來好了些,而趙燁的確是罪臣所殺,罪臣認罪認罰,並無怨言。”
建章帝狹眸,“連誅三族之罪你也認?”
秦瞻背脊更佝僂了兩分,“罪臣認。”
建章帝又道:“拱衛司如今指證長公主是謀害謹親王的凶手,你覺得呢?若你並非謀害謹親王的元凶,你雖死罪,秦氏或許不至於被株連。”
秦瞻艱難地道:“罪臣不敢汙蔑公主。”
見他如此堅定,建章帝懷疑地看向孫律,“這世上,怎會有人甘願替別人頂這樣的大罪?你若是未找到罪證便信口開河,朕看你也不必掌拱衛司之權了!”
這話極是嚴厲,孫律聽得心頭微窒,就在這時,殿門外腳步聲驟響,不等小太監通稟,傅玦已走到殿門口,“陛下,證據找到了!”
孫律和三法司主官皆鬆了口氣,傅玦大步入殿行禮,而後奉上手中錦盒,“請陛下過目!”
無人知道錦盒內裝著什麼,可趙沅卻認出了錦盒,她表情幾變,喝道:“你們、你們怎麼敢動此物?!”
楊啟福上前接過錦盒送到禦案上,建章帝打開盒子的刹那,眉頭也皺了起來。
盒內放著的,竟然是一支珠光寶氣的鳳頭釵。
建章帝蹙眉,“這是何物?”
傅玦肅然道:“啟稟陛下,此物長公主和駙馬都認得,這支鳳頭釵,乃是公主和駙馬的定情信物,在公主成婚之時,放在聘禮之首送入公主府,而當年長公主去瑤華宮之時,戴著的就是這支鳳頭釵。”
趙沅唇角微動,卻說不出否認的話來,秦瞻跪在冷冰冰的地上,落在膝頭的雙手狠狠地攥拳。
建章帝聽完此話,顫顫巍巍地將發釵從錦盒之中取了出來,隻見釵身純銀打造,釵頭之上一支金絲纏繞成的鳳凰栩栩如生,鳳凰冠羽皆由血玉鑲嵌,而最精巧的,是那雙隨著移動而輕顫的金珀鳳眼。
孫律望著這支發釵,神色忽然怔忪起來,像陷入了回憶之中。
傅玦繼續道:“這支發釵乃是駙馬親手製成,在當年,還被人津津樂道過一陣子,成婚之後,也是公主殿下最喜愛的發飾,但瑤華宮一趟之後,此發釵卻有損毀,之後公主殿下再也未曾戴過,而是由身邊一位姓成的嬤嬤收撿起來。”
“這位嬤嬤早在十年前便因重疾歸家養老,她當年侍候在公主殿下身邊,在檀珠幾人死後,算是唯一一個知道當年事情古怪之人,這錦盒之內,還有一份成嬤嬤簽字畫押的證詞。”
趙沅唇角輕顫,“這不可能,嬤嬤是當年我頗為親信之人,她難道指證我不成?”
“成嬤嬤並未指證公主,她隻是說起了當年的舊事。”
傅玦沉聲道:“檀珠她們雖死了,但當年回府後,成嬤嬤曾發現過些許古怪,而後來澄心等人相繼而亡,最後一個死的是一個叫沉雲的侍婢,她心底害怕,想用探親之名逃回老家,卻死在了回老家的路上。”
“成嬤嬤說,當年發釵拿回來的時候,原本筆直的釵身生了彎折,不僅如此,鳳頭之上嵌著的一枚血玉也不翼而飛,公主殿下很是懊惱,但根本不知鳳釵是如何壞得,聽駙馬說,是他不小心將鳳釵摔在了地上。”
孫律聽著傅玦所言,腦海中閃過一念,這時又聽傅玦道:“之後駙馬想另做一支發釵,卻被公主攔阻,直言此為他們定情之物,就算損毀,也要留作紀念,於是此物多年存在公主櫃閣之中,雖不再飾發,卻並未丟棄,當年正是成嬤嬤替公主殿下打理這些,因此記得十分清楚。”
“她還說,檀珠和沉雲她們回來之後,對二殿下遇害之事諱莫如深,不敢多言,後來他們相繼出事,府上之人都以為是公主府沾了凶煞,起初並未在意,可後來偏偏是去過瑤華行宮的幾個出事,沉雲便知道她也難逃脫。”
“沉雲因恐懼,在離府之前告知成嬤嬤,說二殿下遇害那日,公主和駙馬曾在夜宴之前離開過院閣,出去之時好好的,回來的時候公主舊疾發作昏睡過去,是駙馬將公主殿下抱回來的,駙馬令她們不得提起此事,連公主殿下自己都不知自己出過一趟門。”
傅玦說至此一頓,“而就在剛才微臣得了消息,當年一同往瑤華行宮赴宴的淮陽侯夫人,以及慶陽郡王夫人,都曾記得那天晚上飲宴時,長公主殿下並未戴白日裏的鳳釵,一問才知,竟是駙馬將定情信物摔壞了,駙馬素來持重,又對公主殿下極是上心,此番竟然將二人定情之物損毀,便是她們都印象深刻。”
孫律此時沉聲道:“微臣亦記起來了——”
他定定地看向建章帝,“瑤華宮事發當夜,公主發髻之上的確換了發飾,她戴著的是山茶花的絹花!是絹花而非鳳釵!”
微微一頓,他篤定地重複,“是絹花!”
傅玦亦點頭,“不錯,當夜長公主的確換了絹花佩戴,那是上元節宮宴,長公主素來喜歡華貴盛裝,怎會舍棄鳳釵?不過是因鳳釵有所損毀,無法見人罷了。”
他仔細地盯著建章帝手中發釵,“這鳳釵釵身兩寸過半,末端尖銳,早前的彎折雖被矯正過,但釵身上仍然留有劃痕,從長短來看,正附和從上自下斜刺入人身,因刺入後卡住肋骨而留下了彎折。不僅如此,那一枚血玉也丟了,若鳳釵是在長公主館舍內摔在地上,這血玉有指甲大小,駙馬為何不曾撿起修複?”
“唯一的解釋,是鳳釵被用作凶器,那枚血玉情急之下留在了二皇子遇害之地,駙馬善後,是後來才發現血玉不見,根本沒時間找回,所幸一場大火燒毀了一切,根本無人發現此事,而最重要的是——”
傅玦語聲一沉,“若駙馬是凶手,他怎會用與長公主殿下的定情之物殺人?這一切隻是因為,殺人的不是駙馬,而是長公主殿下!”
傅玦擲地有聲地道:“當日長公主殿下已裝扮妥當,發髻之上戴著的正是這支鳳釵,不知怎地,公主癔症突發,再得知二殿下院中無人後,她以病況之身去找二殿下理論,之後二人生出爭執,她氣急下,用鳳釵做凶器刺死了二殿下,駙馬彼時見情勢無法挽回,於是將長公主送回,之後種種,才是如他所言那般,是他負責善後和栽贓。”
“可笑!”秦瞻抬眸望著傅玦,眼底難以克製地生出憤恨,“這不過是你的推測,那枚血玉當日摔掉後我並未第一時間發現,後來再去找,便找不到了,或許是哪個下人手腳不幹淨,又豈會是落在了二殿下遇害的火場之中?!”
傅玦冷冷地道:“大火將長風閣付之一炬,你的確可以咬死不認,但是假裝癔症,蒙騙眾人,其心可昭,至於凶手到底是誰,難道長公主殿下的癔症已痊愈了嗎?”
傅玦話意明確,癔症難以根治,長公主總有癔症再犯之時,如今沒有他貼身照料隱瞞,隻要她病發,眾人便會知曉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