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十破陣(正文終)(1 / 3)

崇政殿徹底亂作一團。

右側偏殿, 太醫院院正帶著人救嘔血的太後,左側廂房中,兩個醫術高明的禦醫正在給失去意識的趙沅施針, 建章帝站在廂房門口, 麵色鐵青。

孫律忍不住問:“長公主如此, 可是癔症發作?”

建章帝聞言亦轉身看秦瞻, “你說不要問她,好, 那你來說, 這一切,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是何時知道皇姐患癔症的?”

秦瞻站在最後,目光穿過人群, 擔憂地望著趙沅, 他心一橫,啞聲道:“是在我與她成婚當夜發現的——”

眾人皆驚, 秦瞻繼續道:“我對趙燁恨之入骨,但公主, 我知道她與趙燁不同, 自答應她成婚的那刻起, 便打算與她偕老,可我怎麼也沒想到,我們洞房之夜, 她竟發了癔症——”

“洞房夜起初如常,可夜半時分, 她忽發夢魘,恐懼痛苦至極,等我喚她名字, 她便似變了個人一般。”

“她許久才認出我來,一認出我,便立刻拉著我的手,求我向先帝和皇後報信,說趙燁囚禁她,還令身邊的太監□□她。”

“我聽得大為震駭,隻當公主在與我玩笑,可、可公主平日裏雍容高雅,遇事也從不慌忙,我何曾見過她那般怯懦害怕,她躲在床角還不夠,竟然還要鑽去櫃子裏,仿佛害怕趙燁隨時來抓走她,我看她那般作態,又在她斷續言辭中拚湊出事情全貌,頓覺晴天霹靂一般。”

“公主說的,正是她十二歲墜湖那夜,她自小怕黑,趙燁便將她關在暗室之中,又要摧她心誌,竟、竟喪心病狂的讓最卑賤的太監對她上下其手,他覺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周長公主,被太監褻玩,必定屈辱難當,能令公主非瘋即死……”

秦瞻眼眶赤紅,語聲發顫,建章帝眼瞳猝然瞪大,顯然未想到當年的真相竟是如此,“你是說,皇姐十二歲那年墜湖,竟是——”

秦瞻看向建章帝,語聲尤帶恨意,“那次公主出事,後宮雖大肆搜查,可宮外知曉此事的並不多,後來公主殿下養病三月,外麵都說公主得了重病,而當夜知情之人隻有趙燁和他身邊兩個近侍,以及太後和她身邊的兩個親信。”

秦瞻語聲哽住,又去看趙沅,他離得最遠,隻能看到小半個趙沅的影子,他寒心地道:“太後處死了趙燁身邊的近侍,而公主受足刺激,又重病多日,竟忘了那夜情形,她隻記得最後見過的人是趙燁,而太後竟騙她,說是她失足跌落未央湖,趙燁有過,也隻是未曾承認見過她,而那夜給公主治病的太醫,一月之後便在家中暴亡。”

“先帝令禁軍調查此事,自然知道真相不會這樣簡單,但他似乎覺得深究必定鬧大,便縱容了太後護著趙燁,若非公主在我跟前發了癔症,那天下或許沒有旁人知曉,被先帝和太後當做儲君培養的二皇子,竟能對自己的親妹妹做出這般牲畜不如之事!”

“公主忘記了那夜之事,又因太後的哀求而心軟,並未將事情鬧到明麵上,趙燁還心存僥幸,以為躲過了此事,可他,他到底還是得逞了。公主養好了身子之後明麵上瞧著無礙,可她生了心病,她患了癔症,起初我甚至以為是發夢——”

秦瞻語聲沉啞道:“公主的癔症與常人不同,她病發時完全變了個人,那夜,她變成了少時的自己,雖認出我,卻隻當我還在宮中做陪讀,見滿堂喜字,甚至不解自己身在何處,唯一的念頭,便是要向先帝和太後求救,我當時隻覺難以置信,又見她神誌不清,自然也不敢貿然將此事送入宮中。”

“她癔症發作兩刻鍾,而後便昏睡過去,我心驚無比,隻道第二日她醒來不知如何是好,可沒想到,她第二日醒來恢複如常,完全忘記了前夜之事,我裝作不經意地問起當年墜湖,她的說辭也與太後告訴眾人的一樣。”

“她不喜趙燁,並非因墜湖,而是她做為長公主,知道趙燁其他醜事,在她心底,趙燁品行不端,德不配位,根本不值得她尊敬和效忠。”

秦瞻雖看不到趙沅此刻的麵色,卻能看到禦醫將一根一根銀針落在她身上,想到趙沅最是怕痛,他眼底盡是憐惜,“直到半年後,公主第三次癔症發作,我才肯定那不是發夢,而是種隱疾,而她每次癔症發作的言辭,我根本不敢宣之於世,我私下尋訪名醫,為她求藥,又一邊暗自調查當年之事,很快,我知曉她那些‘胡言亂語’都是真的。”

“我本就仇恨趙燁,當時更恨不得將其千刀萬剮,但那時趙燁即將被立為太子,我怎敢輕舉妄動?如此忍耐數月,便到了上元節帝後出遊玉山。”

想到當日情形,秦瞻隻覺五內俱焚,“公主癔症發作時的性情並不相同,有時候是十二歲飽受折磨的她,有時,又是暴戾難平的……的皇太女,當年本就有先帝立她為皇太女的流言,公主她發病之時,好似生了幻象,仿佛那流言成真了。”

“到瑤華宮那日,趙燁的確送來了建蘭,公主也知曉他有龍陽之好,又對我生過齷齪心思,因此大怒,我勸了她許久,總算令她安穩下來,可我沒想到,十五那夜,她裝扮完畢,快要啟程赴宴之時,忽然生了變故。”

“隻因澄心來報,說趙燁備了禮物,已送去了玉茗殿,說不定先帝會趁著佳節良辰鬆口,定下冊立儲君之事,公主一聽此言,神色忽然就變了。”

“但她不曾表露,甚至支開了我,她生出自己是皇太女的幻象時,總是越發氣度高華,她亦記得已招我為駙馬,隻要她想,除了我,幾乎沒有人能看得出來她發了癔症,等我發現不對的時候,她早去了長風閣,待我追過去,便見趙燁已倒在血泊之中。”

秦瞻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我沒有別的選擇,我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公主患有癔症,不能知道她受過那等屈辱,也不能讓人知道,她以為自己是皇太女,有朝一日將繼承大統。”

“我隻想幫她遮掩,讓她一輩子平平安安的過下去,或許有朝一日她的病便好了。且我本就痛恨趙燁,事已至此,我樂見其成,於是我將公主送回,吩咐澄心去找徐聞璋,後麵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在淑妃宮宴那次,是她犯了癔症,她記得趙燁之死,又以為自己是皇太女,卻被陛下奪了儲君之位,道出了些大不敬的謀逆之言,卻不想剛好被呂嫣撞見,她既知曉趙燁之死有異,又看出公主患病,我當時便動了殺心。”

“之後種種,便如你們查到的那般。”

傅玦聽到此處再也忍不得,“當年你隻是想替公主遮掩罪過,如此便可陷害栽贓旁人?”

秦瞻眉眼微垂,頹然道:“那時我隻想保住公主與我的安危……”

說至此,他又朝建章帝跪下,“陛下,公主刺傷趙燁,根本非本意,且我去長風閣之時趙燁尚未咽氣,是我未施援手才令他殞命,說到底,也並非是公主殺了趙燁,我才是令趙燁致死之人,後麵種種,公主殿下皆是不知——”

“當年大病一場,令她元氣大傷,還落下了許多毛病,常年用藥本就令她身體虧損嚴重,連記性都比不上以前,無法有孕也是從此處來的,她後來雖發現過不妥,但都因信任我,被我蒙蔽過去,陛下,若論罪,死去的趙燁和當年一心偏袒他的太後罪過最大,公主又何錯之有?!”

秦瞻情真意切,眼底血絲滿布,像要泣血一般,建章帝冷冷地望著他,“所以你隻是因為替皇姐掩罪才做了這麼多,連家族被株連都顧不上?”

秦瞻苦澀道:“一步錯,步步錯,事到如今,我罪大惡極,便不裝癔症,難道陛下便能饒了秦氏?有罪的根本不是公主,我隻是不想令她受牽連,當年趙燁欲對我用強,是公主相救才未令趙燁得手,我與她之間,既有情誼又有恩義,做這些又算什麼?”

秦瞻即便不是殺趙燁的元凶,但他當年栽贓陸氏釀成血案,再加上後來謀害了呂嫣和齊明棠,也是罪惡難恕,株連之刑,難以避免,既是如此,他幹脆將癔症和當年刺傷趙燁之罪皆攬在自己身上,好讓趙沅全身而退。

建章帝聽他說完,一時不知如何評斷,這時,楊啟福忽然從右側偏殿衝了出來,“陛下,太後娘娘不好了——”

建章帝劍眉緊蹙,連忙往偏殿走,傅玦和孫律對視一眼,其他人也都露隱憂之色,今日變故突然,情勢發展亦令人意想不及,若太後在此刻薨逝,誰也不知該如何收場。

秦瞻冷冷地轉頭望向偏殿殿門,瞳底難以克製地閃過一絲快意,很快,他又重新看向了趙沅被施針的方向,眉眼間盡是憐惜。

又等了兩盞茶的功夫,建章帝才寒著臉出來,“太後已至彌留之際,先將駙馬收歸拱衛司牢中——”他又看了眼暖閣,“至於駙馬適才所言,不必記述在冊,如何定案,朕晚些時候再行宣召,今日殿內所言,你們當知道輕重。”

孫律幾人連忙應下,傅玦略一遲疑,亦出了聲,建章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回了偏殿,楊啟福在旁歎了口氣,“諸位大人回府等禦令吧。”

秦瞻先被押走,他好似知道這是他看趙沅的最後一眼,出殿門的幾步路,他走得格外沉重緩慢,他費力地回頭,眼底隻映出一抹殘缺不全的灼目銀紅,等跨出殿門,連暖閣的門額都看不見了,他晦暗的眼底才猛地湧出一股子巨大的悲傷。

他脊骨像被折斷一般佝僂下去,神情木然地走進淅淅瀝瀝的雨幕之中,雨絲打濕他的額發,水滴順著他的頰側滑落,晃眼看去,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傅玦後一步出來,三法司主官沉默不敢多言,唯有孫律走在他身側,沒走出幾步,孫律自顧自道:“患癔症之人的行徑,可還算她的本心嗎?”

傅玦知道他在問什麼,但他隻遙遙看向儀門處秦瞻即將消失的背影,“患癔症之人,並沒有痊愈的說法。”

孫律聽得心驚,腳下一頓去看傅玦,卻見傅玦眉眼寒峭,看不出是何心思。

雨勢未歇,刑場外圍看的百姓散去大半,隻有三三兩兩閑來無事之人還散散等在外麵,戚潯和周蔚等大理寺差吏,也侯在監斬台下。

見傅玦他們出來,戚潯立刻迎上來,傅玦對她點了點頭,宋懷瑾道:“案情清楚了,隻是不太好說,還得等消息,咱們先回衙門。”

傅玦到了如今,也懶得遮掩,“戚潯隨我走。”

當著眾人,孫律麵無表情,其他人則都看著戚潯,隻道臨江王解了危局,行事自然無忌,對這位大理寺的仵作姑娘之意也越發明顯。

等上了馬車,戚潯急急地看著傅玦,傅玦先握住她凍得冰涼的手,緩聲將殿內諸事道來,戚潯越聽越是心驚,萬萬沒想到當年舊事竟是如此。

“長公主竟是因此患了癔症——”

傅玦涼聲道:“後麵的事,與之前所知相差無幾,如今不知陛下如何定奪,若太後熬不過今夜,宮中大喪,此事或許還要拖延數日。”

戚潯心底滋味陳雜,得知有癔症的是趙沅,謀害趙燁的也可能是趙沅之時,她對趙沅難以自控地生出痛恨來,可得知她被趙燁那般折磨才令自己生出心病,戚潯的痛恨,又轉到了那從未謀麵的謹親王和駙馬秦瞻身上。

若論元凶,這一切禍端的罪魁禍首,自是這個喪盡天良的大周皇子無疑,他作惡在前,駙馬為了一己之私栽贓嫁禍在後,這才釀成了這一樁死傷上百,又沉冤十六年的血案。

“駙馬栽贓陸氏在先,之後卻是太後暗中推波助瀾,如今她至彌留之際,皇帝更不可能將她的罪行公之於眾。”戚潯垂著眉眼,“坊間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也不知到何時,此言才會成真。”

傅玦將她肩頭攬住,“早晚會有那日。”

戚潯這時又道:“適才我看到兄長和玉娘,還看到了張伯和陳伯他們,隻是今日行刑受阻,他們一定覺得古怪又失望。”

傅玦道:“我會派人送信給他們,令他們稍安勿躁,事已至此,駙馬必死無疑,其他諸事,便隻能得看皇權天威如何定奪,我猜測,最晚今夜便會有消息。”

戚潯心口憋悶,不由掀開簾絡,車窗外涼風森森,連綿的陰雨像永遠不得消歇。

待回了王府,傅玦的手書還未寫完,簡清瀾已派了人來探問,傅玦略一遲疑,帶著戚潯前往內苑見簡清瀾。

內苑中,簡清瀾仍在抄佛經,傅瓊伴在她身側,十分乖覺。

傅玦親自來稟簡清瀾並不意外,令她意外的是,傅玦竟然帶了個姑娘,一見戚潯,傅瓊便小聲對簡清瀾道:“母親,我見過這個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