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趴在簡清瀾耳邊,小聲說了幾句,簡清瀾打量戚潯的目光便越發深邃,戚潯福身請安,簡清瀾出聲相應,一邊聽傅玦的稟告,一邊仍看著戚潯。
等傅玦稟明,簡清瀾如往常那般不多贅言,待他二人離開之時,簡清瀾忽然道:“即將入冬,最後一攏桂花也要敗了,幸而我令下人早早摘了些,讓廚房做些桂花糕送予姑娘吃。”
門外的嬤嬤應下聲來,傅玦微微一愣,道了謝,帶著戚潯回了書房。
晚膳便多了一樣桂花糕,戚潯喜甜,王府的廚娘又手藝極好,她用得香甜,傅玦也瞧得欣然,直等到子時前後,林巍前來報信,孫律登門拜訪。
孫律在傅玦書房見到戚潯,也不意外,開門見山道:“二更前,陛下宣召我入宮,命令很簡單,不得將長公主和謹親王的陳年舊事宣之於眾,駙馬仍處斬刑,後日行刑。長公主下午醒來之後,神誌混沌了許久,但也並未說什麼石破天驚之言,陛下未曾告知她白日之事,已下令,駙馬問斬之後,便將她囚禁靜緣寺,再也不得踏出寺門一步。”
頓了頓,孫律又道:“至於太後,今日暫且保住了性命,但他說太後時日無多。”
傅玦和戚潯聽完,眼瞳雖暗,卻也不覺意外,皆是沉默未語。
孫律看著他二人,又道:“禦令已經送至其他幾人府上,皆是大同小異,陛下又令我親自來見你,若你心中不服,想來覺得我能勸慰你。”
傅玦默然片刻道:“我並未存天真之想,也沒什麼好勸,聖意已決,我等自當遵從。”
孫律點了點頭,也不打算多留,“兩日後,你仍監斬。”
他言畢便告辭,傅玦和戚潯將他送至門口,便見外間大雨不知何時已停,天邊黑雲堆疊,一派波譎雲詭之象,但層雲間隙又可窺見一線白光,像月輝將破雲而出。
傅玦擁戚潯入懷,默立良久。
……
兩日後至八月十八,連日秋雨雖停,卻仍是個陰天,宣武門外重設刑場,孫律攜三法司主官和傅玦同坐監斬台,駙馬秦瞻,被再次押上了刑台。
刑場外百姓們仍圍得裏三層外三層,但此番,候時唱罪皆是順遂,聽見孫律所言罪名與上次一模一樣,百姓們皆是納罕,罪名既無變化,那為何前次會中斷行刑?
疑惑不過片刻,行刑之時便到了,劊子手寒光直冒的刀鋒重重揮下,一道血光之後,秦瞻的頭顱“噔噔”落在了地上。
秦瞻之後,是秦氏其餘三族,建章帝手下留情,隻斬了直係十三人,饒是如此,刑台之上血色四濺,嚇得許多膽小百姓不敢直看。
人群之中有年長者唏噓,“這算什麼?十六年前那場大刑時正值冬末,熱乎的鮮血本該遇冷即凝,可那次死的人太多,血硬是從刑台上彙聚成溪流,滴滴答答的流在了地上,後來刑台撤去,地磚上的血色數月未除,與當年相比,還是開恩了。”
行刑後,尚要入宮複命,進了崇政殿,建章帝在禦案後問:“何時讓他們入宮麵聖?”
傅玦斂眸道:“他們多有顧慮,還望陛下海涵,等此案落定之後,微臣再與他們入宮麵聖,這些日子,微臣亦要尋回舊仆,也算對當年幸存於世的眾人有個交代。”
建章帝沉默片刻,準了傅玦之言。
當天夜裏,長公主趙沅便由禁軍護送去了靜緣寺。
數日後,王肅和朱贇將當年查辦衛陸寧三家之案的舊臣尋了回來,浩浩蕩蕩二十幾犯人被押送入京,又引得百姓們夾道圍看,而拱衛司查辦了當年三法司的幾位主官,審問之後,卷宗密送建章帝手上,最終定案,未提及太後分毫。
時節入冬月時,這場因瑤華之亂冤案而起的朝堂動蕩才進入尾聲,謝南柯被問斬在城南刑場,建章帝又斬了當年的禦史台大夫宋勝洲,而後查辦了上下官員一百二十三人,令朝野俱震。
待行刑之後,賞賜給衛陸寧三家的府邸也撥下,長肅侯府和永信侯府未曾征用,原址奉還,陸氏的府邸已被賜給慶陽郡王,建章帝又在安政坊之中擇了一座府邸禦賜下來,到了此時,傅玦方才麵聖,道陸家與衛家舊人將應召入宮。
冬月初七乃良辰吉日,大理寺上下無事,戚潯如往常那般早早來應卯,沒多時宋懷瑾與周蔚等人相繼而來,便見今日戚潯換了件從未見過的裙裳,發髻也比尋常繁複,雖仍然隻綴以白玉簪,但整個人仍有些別樣的隆重。
周蔚圍著她嘖嘖打轉,“今天是什麼日子?莫非是你生辰?”
戚潯笑,“自不是。”
宋懷瑾輕嗤一聲,“莫非是要去臨江王府?”
話音剛落,一旁王肅打趣道:“再過幾日,隻怕要該去長肅侯府了吧,聽說那兩家舊宅,已開工數日,往後王爺就得換一處住地。”
宋懷瑾忙去看戚潯,“可是真的?”
戚潯彎唇道:“是真的……”
話說至此處,戚潯欲言又止道:“大人,再過月餘,卑職也要換一處住地了,不過到時候,大理寺的差事還是一樣的辦。”
此言一出,在場幾人俱是色變,宋懷瑾驚訝道:“什麼?你這就要換地方?還沒有三書六禮,你為何就要換地方?莫非……莫非王爺是納你為妾之意?”
周蔚忍不住道:“就算是王府妾室,也隻是妾室而已,戚潯你可想好了?”
戚潯聽得一呆,很快又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們誤會了,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事情有些複雜,如果我說,我其實並不姓戚——”
眾人疑問地看著她,戚潯想著瞞了大家兩年,總不好最後一刻才表明,於是硬著頭皮道:“其實,我是永信侯府的小姐,也就是衛家後人。”
宋懷瑾幾人先是一愣,繼而麵麵相覷,忽然,周蔚先忍不住地爆笑出聲來,“好你個戚潯,這樣的話你都說得出來,你是衛家的小姐?那我還是陸家的公子呢!”
大家哄笑起來,宋懷瑾也無奈搖頭,“你這是知道近些日子大家都在等著那兩家後人麵聖恢複身份,所以拿此事來逗我們?鬧歸鬧,你入王府做妾室這事,我還是不太讚成,隻不過,王爺身份尊貴,這難處我們也明白,你放心,就算你為妾室,我們也不會待你有半分輕視。”
戚潯聽得哭笑不得,“大人不信便不信吧,往後你們便會知曉。”
見她一本正經的,周蔚笑道:“沒錯,騙人就得這樣臉不紅氣不喘,還得將這套說辭堅持到底,你這樣子,我怎麼樣也要相信那麼一兩個字吧——”
他這話又逗得大家發笑,這時,外頭進來個守衛,“戚潯!臨江王來了,說是來接你——”
一聽傅玦來了,眾人麵色一肅,戚潯便對宋懷瑾道:“大人,今日卑職要休假半日,還請大人準許。”
宋懷瑾隨她一道出去,其他人也都跟了上,到了此時,宋懷瑾還在道:“你便是做妾,也得是貴妾,也需要媒人上門的。”
戚潯笑意明燦,“知道了大人!”
說話間出了衙門大門,戚潯利落爬上馬車,這時傅玦掀開簾絡,出來的大理寺眾人都連忙行禮,傅玦笑著道:“宋少卿對本王是否有何誤會?本王從無納妾之意。”
宋懷瑾老臉一紅,未曾想到門內之語被傅玦聽見,傅玦又道:“等戚潯喬遷新居之時,請大人上門飲宴。”
宋懷瑾一臉眯瞪,眼睜睜看著馬車遠去,某一刻,他忽然猛拍周蔚肩頭,“去,騎馬跟上去看看,看看王爺和戚潯是去何處的!”
周蔚莫名,“為何去看?”
宋懷瑾踢了他一腳,“讓你去你就去!”
周蔚無法,隻得催馬跟上,宋懷瑾不知想到什麼,神色有些凝重,站在門口動也不動,足足等了兩炷香的時辰之後,才等到周蔚返回。
周蔚跳下馬背,一臉驚歎道:“大人,王爺是帶著戚潯入宮的,他們到了宣武門之時,等了片刻,又等來一輛馬車,你萬萬猜不到馬車上是誰,下來的竟然是巡防營的江校尉,還有個姑娘,我瞧著,似乎是廣安街長福戲樓的那位玉凝霜姑娘——”
周蔚匪夷所思道:“他們後來一起入宮了!這是怎麼回事?”
宋懷瑾聽得麵色幾變,“我聽說,今日是陸家和衛家後人入宮麵聖之日,戚潯她說的,隻怕是真的……”
……
崇政殿中,傅玦將戚潯三人這些年來的經曆寫成文書奉給建章帝,以達驗明正身之效,建章帝一看戚潯和江默,竟都入了京中衙司,當下神色有些複雜,又看了一眼一旁的孫律,便見孫律麵色也陰沉得厲害。
孫律猜到戚潯是哪家後人,卻沒想到她竟然是衛家小姐,而江默這個在他跟前晃悠的巡防營校尉,竟然是陸家公子。
他們都安然無恙的藏在他眼皮子底下,這個念頭令孫律十分生氣。
待建章帝問起戚潯仵作之職時,孫律道:“當時驗屍之時,拱衛司上下都在旁監看,旁的不說,此事上絕無差錯,陛下大可安心。”
事已至此,建章帝也隻得認了,他本就大赦三家,如今見各有差事,且都是位份不高的差事,也懶得再動,一番大義凜然的說辭之後,又頒下許多賞賜,如此便將幾人送出了殿門。
他們剛出宮門,幾人恢複身份的消息便不脛而走,至日落時分,幾乎整個京城都在謠傳他們四人的故事,傅玦的生平早就被津津樂道過,如今被議論最多的,便是在衙門當差的衛家小姐和陸氏公子。
當天夜裏,傅玦帶著三人歸府,先給簡清瀾請了安,又留三人在府中用晚膳,簡清瀾難得與眾人同桌用膳,席間很有些感歎。
賜下的三座府邸,陸府簇新,江默與玉娘很快便能搬入新府,永信侯府和長肅侯府卻還要修葺月餘,少說得新年之後才能遷居,簡清瀾有心令戚潯搬入王府暫居,戚潯忙以不合規矩為由婉拒了。
兄妹四人苦盡甘來,這一夜圍爐夜話,又都飲了幾杯薄酒,至夜半時分,外頭忽然飄起大雪,便都被簡清瀾留在府中夜宿,她先安排江默和玉娘歇下,待回到正院,便聽聞傅玦將戚潯帶回了自己院中,她略一猶豫,到底沒再跟過去。
前幾日下的積雪還未化,今夜又添了一層新雪,目之所及,皆是銀裝素裹,戚潯麵頰緋紅,腳步虛浮,一手提著燈,一手去接紛揚的雪花,踉踉蹌蹌地走在雪地裏,每一次傅玦以為她要摔下去的時候,她卻又穩穩的站了住。
“王爺,我好高興啊——”
她一個旋身站定,裙擺在雪地上劃出一道淺痕,身上的鬥篷也歪了,她口齒不清地道:“終於等到了這日,待給父親母親,還有哥哥立下衣冠塚,便總算真的告慰他們在天之靈了。”
她微微轉身看向東北方向,“侯府就在那裏,前日進府門之時,我隻覺侯府實在闊達的很,還、還不及師父留給我的院子看著舒服。”
傅玦上前將人攬在懷裏,“自然不會令你一個人住在那裏,如今看著空蕩,將來總會有人丁興旺之時。”
戚潯有七八分醉了,仰著頭問傅玦:“等我們的孩子成為永信侯之後嗎?”
戚潯的腰細如柳枝,傅玦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看見她微張的唇間嗬氣如霧,又見她麵頰薄紅,眼瞳水潤晶亮,他喉頭難耐地滾動了一下,“不錯,你記性很好。”
戚潯唇角越揚越高,“王爺說的話,我都記得住……”
傅玦哪裏還忍得住,低頭便覆上她嫣紅的唇,戚潯眼瞳驟然一瞪,手中燈盞“吧嗒”一聲落在了地上,燈油灑出,燭光頓滅,四周忽而一片漆黑,隻剩下遠處的昏光朦朦朧朧地映出漫天地雪絮。
“燈籠,燈……”
喘息的間隙,戚潯忍不住道此話,語聲嬌嬌柔柔貓兒一般,又透著幾分慌亂羞澀。
傅玦笑,“滅了更好。”
戚潯“嗚嗚”兩聲,神識皆被傅玦身上的龍涎香氣息籠罩,窸窸窣窣的落雪聲中,隻有兩行腳印的雪地上映出一雙交纏依偎的影子。
……
三家陵園修好,正是在小年前後,臘月二十三當日,兄妹四人相約前往祭拜,同行的還有十多舊仆,一路上浩浩蕩蕩行了數量馬車。
江默和玉娘同乘一車,他二人知曉傅玦與戚潯早生情誼,反覺欣然,隻待二人何時定下婚儀,也算在伸冤報仇之後迎來一件喜事。
待到陵園,將幾家長輩齊齊祭拜一遍,直至日頭西斜,方才踏上歸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