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陽門、崇文門和宣武門,是橫貫在北京半腰當中的三座城門。從這三座門往北,屬於“內城”範圍;往南,則屬於“外城”了。“內”與“外”雖然隻是一字之差,但兩爿城區,卻因此被劃分出了兩個不同的天地。內城,是成祖皇帝遷都北京時改建的。當時大明王朝的國勢如日方東,光華燦爛。內城的建築也因之顯出一派泱泱溶溶、博大雄強的氣象。紅牆黃瓦、畫棟雕梁的紫禁城不必說,就連遍布城中的坊巷胡同,也全都被收拾得縱橫筆直,井井有條。雖然兩百多年下來,人禍天災,風吹雨打,許多建築已日見破敗,無複當年的舊觀,但那種“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的奢華架子還在;內城居住,也依然是上流社會人們無可爭議的一份特權。

至於外城,情形就全然不同。毗連於內城南端的這爿外郭城,比內城要晚竣工一百多年。當年的嘉靖皇帝,被不斷越過長城南下侵擾的韃靼騎兵弄得焦頭爛額,寢食難安,終於下決心在京城外圍再修築一道城牆,使之成為阻擋強敵進攻的緩衝地帶。修城的初衷本是如此,也就不難想見事情的進行是何等草率匆忙。

事實上,這道外城牆隻修完南端一段,就停頓了下來,而且整個布局從一開始就沒有認真規劃過,以致旁逸斜出的街巷,寒傖低矮的簡陋平房,以及肮髒雜亂的墟場市集,就成了這一帶曆久不變的景觀。無疑也因為這個緣故,除了在緊靠城門邊上,偶然還會有個把“淡泊之士”賃屋而居之外,一般來說,所謂“外城”,在北京上流人家心目中,壓根兒就屬於令人望而生厭的貧民窟。

不過,自從一年多前,由大清國攝政王多爾袞統率的八旗大軍進駐北京以來,情形就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這些來自山海關外的進入者,衣冠之奇異自不待言,腦後還怵人地拖著一根長辮子。在入城之後的第二天,他們就下達了一道措辭強硬的命令,宣布自即日起,內城全部劃歸軍隊駐紮。原有的居民,不論是官員還是百姓,一律搬出外城去居祝敢有違抗者,以軍法論處。

對於這樣一道命令,在前朝崇禎乃至更早的那些皇帝在位時,或許還會有人敢於爭諫,但是,自從經曆了李白成攻陷北京的奇禍巨變,即便是過去最有頭臉的那些人物,也因為大明王朝無可挽回的覆滅,變得終日惶惶然如喪家之犬。麵對儼然以新主子自居的進入者,他們可是一點兒勇氣也鼓不起來了。結果,經過十來天雞飛狗走的混亂,原來居住在內城的人家,便像猛然刮來一陣狂風似的,一古腦兒搬到了外城,在窮街陋巷中挨挨擠擠地安頓下來。其中宣武門外一帶,大約街巷房舍與別處相比,要稍為像樣一點,於是又不約而同成了上流人家的彙聚之所……眼下,已經到了清朝順治二年的六月,距當初那場大搬遷,已經過去了一年多。這天中午,曾經是明朝的兵科給事中、如今又成了清朝吏科給事中的龔鼎孳,剛剛到內城去拜會過一位滿族的貴官,正騎著馬往回走,打算趕在午飯前回到他在宣武門外的住處去。

“嗯,看起來,往後即使再有什麼變動,大局也隻能是如此了!”沿著曾經是店鋪雲集,顧客往來,但如今已經變得空曠冷清的宣武門內大街,龔鼎孳一邊往前走,一邊默默盤算著,“大兵已經攻下江南,留都已經開門迎降,就連史道鄰、馬瑤草擁立的那個弘光皇帝,聽說也在蕪湖被擒,正在押解來京。大明所剩下的一點氣數,看來算是徹底窮荊雖說平定四海,也還要一些時日,但這一統天下,恐怕已經非大清莫屬了!”

由於局勢的演變,同自己先前的估計完全一致,甚至推進得更快,龔鼎孳此刻,不覺暗暗感到慶幸,有一種遠離劫難的輕鬆。的確,像他這樣在農民軍攻人北京之後,曾經接受過“偽職”的明朝舊臣,如果當初像方以智等人那樣,迫不及待地逃往江南的話,那麼,縱使弘光朝廷寬大為懷,不予追究,到了這次清兵南下,也勢必在劫難逃,吉凶未卜。現在由於自己堅決留下來不走,結果不但安安穩穩活著,而且還能照舊當京官。

“雖說在滿洲韃子手下做事,恐怕不會怎麼痛快,但在前明時難道就痛快了?

哼,不是一樣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地過日子!如今再怎麼著,也總比以往焦頭爛額地硬撐著那個破攤子強。況且,他滿人以化外夷狄之邦,要入主中國,隻怕到底還得依靠我們漢官才成!”

這麼暗自掂量一番之後,龔鼎孳就愈加心安理得。他從馬上直起身子,開始懷著一種徹底解脫的心情,打量起沿途的景物來。他發現,清朝大軍進入北京這一年多,除了發生過強迫搬遷那件事之外,別的方麵倒還算是相當克製。不但如此,當權者還采取了一些頗得人心的措施,譬如以隆重的禮儀改葬崇禎皇帝;對於明朝的舊官,隻要願意歸順,一律以原職錄用;以及宣布革除前朝的苛政等等,因此北京的局麵一直比較穩定。雖然在內城,由於到處駐紮著重兵,市麵不免比較冷落,出入城門時盤查也頗為嚴格,但一旦到了外城,就依舊行人熙攘,車水馬龍。在六月耀眼的陽光下,各行各業的人們顯出一派隨遇而安的“順民”模樣,照舊在為衣食而各自奔忙。“不錯,時至今日,仍舊允許我漢家官民保留前朝衣冠,不必像他們那樣剃發留辮,改穿馬褂和開衩袍,這一層,無疑也是新朝善體民心之處!”望著滿街上那些同自己一樣,依舊把發髻藏在頭巾或紗帽之下,身上的衣著也一如往日的行人,龔鼎孳於從容自在之餘,又一次寬心地想,並且生出一種期望,覺得新朝果真能夠心胸闊大,兼容並蓄,那麼,以自己的精明幹練,今後恐怕還大有施展的機會……現在,他已經回到自己的家門前。位於宣武門外東側一條胡同深處的這個新住處,是一年前大搬遷那陣子,他同愛妾顧眉一起選定的。房子雖然小了一點,難得的是環境頗為清靜。當時好幾戶急著找房子的人家都看上了這裏,爭著要買。

末了,龔鼎孳看見顧眉特別中意,狠狠心拿出高一倍的價錢,才把房子買到手。

為這事,顧眉反而埋怨丈夫,認為前一陣子因為逃難,幾乎弄得傾家蕩產。手頭已是相當拮據,實在沒有必要花這種冤枉錢。不過埋怨歸埋怨,對於丈夫的寵愛和體貼,顧眉其實還是十分喜歡。明顯的證據是,一搬進來,她就指揮仆人,裏裏外外的忙得額頭見汗。為著把這幢隻有前後兩進的小小四合院,收拾得整齊雅潔,不失身份,這個聰明能幹的女人著實花了不少心思。“嘿,要是摸不透你的脾性兒,我龔某人也枉在風月場中混這麼些年了!”當時龔鼎孳在一旁瞧著,苦笑地想。此刻,他在門前下了馬,把韁繩交給承差之後,忽然想起這件事,嘴角不由得再度現出無奈的微笑。

“啊,老爺回來啦!”當他懷著輕鬆的心情,穿過前院,匆匆往裏走的時候,丫環小鳳迎上來,行著禮說。

“嗯,太太呢?”龔鼎孳順口問道,沒有停住腳步。

“回老爺的話,太太在西間屋裏。王媽媽來了,太太正陪著說話呢!”

“王媽媽?哪個王媽媽?”

“就是熊老爺家的王媽媽,去年逃難時同我家做一路的。”

龔鼎孳“哦”的一聲,也就想起來了——去年四月底,正當李自成的農民軍在山海關被吳三桂引進清軍擊敗,決定放棄北京,向西撤退那陣子,滿城的居民人心惶惶,謠言四起。龔鼎孳見勢頭不妙,害怕“王師”一旦打回來,會對他們這些“失節事賊”的舊官嚴加追究,串聯幾位同病相憐的朋友,舉家逃出城去躲風頭。當時結伴同行的,就有吏部郎中熊文舉一家。這個王媽媽,是熊府的一位有頭臉的女管家。本來彼此也不相熟,隻因路上種種勞苦波折,常需互相照應,一來二往,也就近乎起來。回城後,這王媽媽也常會找個空兒,過來串串門,卻一向都是由顧眉接待。“噢,是她來了。那就別驚動太太,你來服侍我就得了。”

由於心情頗好,龔鼎孳寬宏大量地擺擺手,然後徑直走進上房的起居室裏。

龔鼎孳由小風服侍著,剛剛換上家居的便服,顧眉就走進來了。曾經是秦淮河上風頭最健的這位昔年名妓,自從兩年前嫁給了,龔鼎孳之後,就跟著丈夫住到北京來。雖然已經年近三十,但是歲月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看上去,她仍舊那樣風姿綽約,嬌豔迷人。因為天氣炎熱,她隻穿著一件薄薄的桃紅女衣,下襯月白羅裙,腦後鬆鬆地綰了一個倭墜髻,益發顯得珠圓玉潤。自必得知丈夫已經回來,她才匆匆把客人送走的。一踏進起居室,她就放下懷裏那隻烏雲覆雪波斯貓,走近來,從小鳳手中接過綢子腰帶,一邊給丈夫係上,一邊吩咐丫環說:“這兒用不著你了,張羅開飯去吧!”

隨後,又悄悄親了一下丈夫,巧笑盈盈地問:“相公今日出門拜客,可還順利?”

龔鼎孳“嗯”了一聲:“沒有什麼不順利的,不就是同滿人打交道麼,小菜一碟,頂好對付!”

“咦,不是說,這個叫濟——濟什麼的貝勒凶霸得很,誰都怕去見他麼?”

“叫濟爾哈朗。哼,別人怕,我卻不怕!你別瞧滿洲韃子一個個十二片篷扯足,傲氣得很,其實也是欺軟怕硬。隻要你不怯他,他便顛倒過來禮敬你了。”

“哦,是嗎,那——”

“待會兒再跟你說。先吃飯吧,我都快餓壞了!”這麼把手一擺之後,龔鼎孳就徑自走向飯桌,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龔鼎孳不再談下去,是因為他雖然說得挺硬氣,實際上卻並沒有什麼可誇耀的。那位濟爾哈朗親王的確沒有為難他,但是讓他在門房足足候了一個多時辰,到頭來同他總共還談不上五句話,就按照官場的禮儀端茶送客。如果不是在等候接見的當兒,從別的候見者口中,得知南京已經開門迎降的重要消息,他今天簡直可以算是白出了一趟門。不過,這一類情況,龔鼎孳照例不會告訴侍妾。“橫豎她知道了也沒用,反倒生出許多噦嗦!”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