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午飯已經擺到桌上。北京不比江南,加上眼下還是大亂初定、百物奇缺的時節,即便是龔鼎孳這樣的人家,在吃喝上也隻能從簡。如今,飯桌上擺著的,無非是鹹菜、小米粥就饅頭,還有一小碟豆芽菜炒肉絲,已經算是難得的奢侈品。不過,龔鼎孳實在是餓了,也顧不上挑剔,抓過饅頭就吃起來。正吃得香,忽然聽見侍妾“噗哧”一笑。

龔鼎孳抬了一下眼睛:“嗯,你笑什麼?”

“沒什麼,”顧眉搖搖頭,腮邊的笑渦忽閃著,“妾隻是想起,剛才老是等不著相公回來,還隻道那位什麼貝勒留相公吃飯呢!”龔鼎孳怔了一下,隨即眼珠子一轉,點點頭,說:“嗯,他是要留飯,可我嫌那滿洲菜,老大一股膻味兒,便堅辭了出來。”停了停,發現侍妾沒吱聲,他又皺起眉毛問:“怎麼,你不信?”

“哦,信,信!”顧眉忙不迭回答,隨即用筷子夾了一箸豆芽菜炒肉絲,一邊送進丈夫碗裏,一邊笑著說:“既是這等,王媽媽來說的那個事,沒準兒就好辦了!”

龔鼎孳頓時停止了咀嚼。“王媽媽說的事?又有什麼事?”他警惕地問。因為為著顯示自己能耐,這個不甘寂寞的女人老愛招攬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堆給丈夫幹,早已弄得龔鼎孳不勝其煩。

“是這麼回事——”顧眉蹙起又彎又細的眉毛,歎了一口氣,說,“剛才,熊老爺家的王媽媽來過,說起去年夏天在西城外逃難時,我們曾住過一陣子的那個金員外家,前些天讓旗人把地給圈了去,還限令他們全家遷往三百裏外的牧馬堡去安置。若不去時,便連那邊的地也一並勾銷,讓他們全家當叫化子去!你想那金員外七老八十的人,怎生受得了這晴天霹靂?急得當場中了風。他的家人走投無路,昨日便進城來尋熊府相幫說情。熊老爺本是個膽小的人,哪裏敢出頭?

熊太太尋思無計,才又派王媽媽過來轉托我們。相公,你瞧這事……”“你是說西城外那個老金頭?他的地不是明明自家在種著嘛!怎麼會給圈去了?”

“真是給圈去了呀!王媽媽剛才說,昨兒他家一下子來了好幾個金家的人,都在前院裏,哀哀地哭得好不傷心!”

龔鼎孳“晤”了一聲,不說話了。關於圈地的事,他是知道的。早在去年十二月,朝廷鑒於從關外不斷湧來的大批旗人無法安置,曾下令將北京附近各州縣因戰亂被丟荒的無主農田,以及明朝的皇親、駙馬、貴族、太監過去所擁有的田產,全部沒收,分配給本朝屬下的王公、貴胄以及八旗兵丁使用。辦法就是由主管的衙門按預先擬定的分配額度,發給長短不一的繩索,讓旗人們到實地去丈量圈占,所以叫做“圈地”。不過,當時所頒布的命令說得很清楚,隻是圈占那些無主之田。現在怎麼連金員外家種著的田也給圈去了呢?看來,要麼是執事衙門弄錯了,要麼就是下麵的旗人不遵法度,趁勢胡來。

“原來他家的地給圈去了。那——你可知道,是怎樣給圈去的?”由於發現事情並非那麼好辦,龔鼎孳的口氣已經明顯透著遲疑。

顧眉卻似乎沒有覺察,隻管把她從王媽媽那裏聽到的一五一十地倒出來。不過,其實也沒有太多新東西,無非是那些固地的旗人如何凶橫,金員外一家如何苦苦哀求,又怎樣挨了打;末了,田地、房屋給圈了去不算,連牲口、農具,還有兩名模樣長得周正點兒的女仆,也讓對方一齊霸占了,如此等等。龔鼎孳默默昕著,心中越來越不起勁。不錯,去年在西城外逃難時,自己一家確曾得到過金員外的照拂;但是眼下他碰到的這門子官司,卻不是一件單個的事,而是關涉到旗人們進關後的生計,是朝廷一項重大決策。雖說像這樣胡亂圈占,未必符合朝廷的初衷;但是,這朝廷畢竟是滿人坐的天下,自己作為一名漢官,如果貿然出頭說話,勢必得罪旗人們不說,鬧不好,還會落得個幹擾朝廷大計的罪名。這可是萬萬不能幹的!不過,他也知道,這位如夫人可不是那麼好打發的。她會撒嬌撒癡,會發怒放潑,還會……“哎,也罷,姑且敷衍著她好了,也省得她再噦嗦!”

這麼打定主意,龔鼎孳就抬起頭,一本正經地說:“這件事,你也招攬得太快了些,隻怕十分難辦。不過,在滿人中我好歹還有幾個說得來的,趕明兒去訪訪他們,看有辦法沒有——無論如何,讓你有個交待就是了!”

“我也知道這事挺難,”看見丈夫應允出麵,顧眉頓時眉開眼笑,“可金員外好歹同我們相與一場,如今有難來求,多少總得給他一個麵子呀!”說著,看見丈夫已經站起來,向寢室走去,她也就跟過來,並且趕先一步,走到床邊,一邊親自動手替丈夫拂床安枕,一邊又討好地回頭說:“告訴相公一件新鮮事兒——也是王媽媽剛才來說的,相公向常頂討厭的那個孫之獬孫老爺,有人看見他這兩日已經學滿人的樣兒,剃了發,留起了辮子,全家男女也都改作滿人裝扮,變得怪模怪樣的,都快叫人認不出來了!

這麼一件新聞,在顧眉無非當個笑話兒說說,龔鼎孳起初也沒有怎麼在意。

然而,他忽然心中一動。

“你說什麼?孫之獬——剃發改服了?”由於意外,也由於吃驚,他的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

“是王媽媽說的,她家同孫家大門對著大門。她還親眼看見了!”顧眉說,因為正顧著整理床鋪,並沒有發覺丈夫的神情變化。

龔鼎孳卻“氨的一聲,不由得呆住了。孫之獬,現任禮部右侍郎。此人在明朝天啟年間賣身投靠閹黨頭子魏忠賢,因此,到了崇禎皇帝即位,便被列入“逆案”,落得個削職還鄉;直到清兵入關後,他才趕來投誠,因為善於鑽營,很快就爬上高位。龔鼎孳本是複社成員,彼此也就照例成了政敵;加上他對孫之獬的迅速升遷叉頗為嫉妒,因此平日提起此人,總是沒有什麼好話。不過,龔鼎孳仍舊沒有料到,在新朝已經允許漢族官民保留前朝的衣冠之後,孫之獬竟然還要自行剃發改裝!

“媽的,這閹黨狗賊!真不要臉!”由於被對方的卑鄙行徑所激怒,龔鼎孳不禁破口罵了出來。的確,保留前朝的衣冠,這可是滿城官民經過竭力抗拒,才爭得的一種“權利”,也是人們在受了吳三桂的愚弄,被迫臣服於滿洲“韃子”的武力和強權之後,所剩下的最後一點“自慰”。也許足基於自幼秉承的某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就連對前朝並無太多留戀的龔鼎孳,內心也是這麼認為的。如今孫之獬身為漢官,為著討好滿人,竟然做出如此卑劣的舉動,這使龔鼎孳一聽之下,確實不禁大為光火。

“相公,你這是——”轉過身來的顧眉,發現丈夫正倒背著手,氣急敗壞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不禁一怔。

“這一次,總之都得被他弄死就是,都得被他弄死就是!”龔鼎孳管自咬牙切齒,並沒有理會侍妾。

“弄死?誰被弄死了?”顧眉愈加莫名其妙。

“我是說姓孫的!是姓孫的要把我們都弄死!”

“姓孫的?哦,相公是說的剛才那個事呀!”顧眉這才恍然,隨即撇著嘴兒,不在意地說:“他這麼弄,也無非是想拍滿人的馬屁罷了,又何必……”“你知道什麼!”龔鼎孳煩躁地一揮手,“姓孫的這麼一弄,朝廷自然就會認為他是死心塌地效忠滿人,愈加對他另眼看待了!可剩下我們呢,怎麼辦?也跟著學他的樣?但那麼一來,我堂堂華夏之區,億兆官民,豈非從此盡數淪為化外夷狄?這如何麵對列祖列宗?又如何向子孫後世交代?但要是不跟他學,說不定就會被新朝看做不是真心歸順,甚至懷有二誌,輕則受到猜忌,斷送前程;重者還會招致不測之禍——哎,總而言之,這回全都被他弄死就是!”

有著瘦長身材和一張青白臉的龔鼎孳,本是一個精明強幹的人,平日遇事頗沉得住氣。因此,看見他這樣子,顧眉也跟著緊張起來。

“那,那可怎麼辦?”

“不行!”龔鼎孳忽然站住腳,斷然說道,“這姓孫的乃是閹黨餘孽,奸險小人,若然容他如此得逞,我輩正人君子在朝中哪裏還有立足之地!”

“啊,那麼……”

“總得想個法子治治他!”這麼說完之後,龔鼎孳又重新在屋子裏走動起來。

也就是到了這時,顧眉大約才真正弄明白了。她眯縫起眼睛,出了會子神,隨即款款地走向方幾,從上麵拿起一盅茶,舉在嘴邊慢慢喝著。隻見她神色變得愈來愈安閑,甚至還有幾分自得。末了,她把茶盅往方幾上“篤”地一放。

龔鼎孳不由得站住了,回頭望著她。

顧眉回身在椅子上坐下,順手拿起一柄綠紗團扇,扇了兩下,這才似笑非笑地說:“若是想不讓那姓孫的得意麼,妾倒有個法兒,就不知相公敢不敢?”

“啊?你說,你說!”

“依我的性兒麼——”顧眉瞅著丈夫,目光炯炯地說,“他孫家會剃發改裝,莫非我龔家就不會剃發改裝?”

“你說什麼?我家也剃、剃發?”龔鼎孳不禁吃了一驚。

“嗯,”顧眉點點頭,“有道是,毒蛇蜇手,壯士斷腕。不這樣,又怎生鬥得掉姓孫的風頭?”

“可是……”

“聽我說藹—相公試想,一旦姓孫的帶了頭,即使相公不肯學樣,隻怕也難保別人不跟著幹。與其白讓他們趕著趟兒,賺了好處去,倒不如由我們來拔個頭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