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鼎孳起先還感到吃驚與氣惱,這會兒心中又是一動,頓時把待要出口的責備又收回來。的確,剛才他光顧著對孫之獬的“叛賣”行徑光火,卻忘記了另外一個危險,這就是在向上爬的官場競爭中,由於未能及時搶占有利位置,結果被無情地擠到後麵去的危險。對於至今還指望飛黃騰達的他來說,這無疑是要防備的……於是,他沉吟著轉過身,坐到另一張椅子上,開始默默地撫起胡子來。

海棠樹的綠影映在窗紗上。有片刻工夫,屋子裏變得很靜,隻聽見銅壺滴漏傳來滴答的聲響。現在,龔鼎孳多少覺得,侍妾的這個建議,確實給他指出了出奇製勝的一著棋。在目前的情況下,這也許還是惟一可行的一著。但是,這麼一來,就等於將自己擺到與孫之獬同樣的位置上,勢必會招致漢族官民的強烈反感。

結果,也許在討好新朝這一點上,能同孫之獬之流打個平手;但是,卻會在朝廷內外,被絕大多數漢官所蔑視,並且失去他們的信任。在目前滿人當權,自己惟有同漢官們抱成一團,才能免受欺負的情況下,這無疑是劃不來的。“不,這個風頭可不能出!”他苦笑地想。

大約看見丈夫不說話,顧眉又開腔了:“不錯,”她撫摸著團扇的邊沿,慢悠悠地說,“當初你是跟我說過,若然新朝迫令剃發改服,你縱然舍不得我,當不了和尚,也必定要拖到無法再拖再說,總不能辱沒了祖宗。可瞧眼下這情形,新朝到底容我們再拖多久,其實也難說得很。況且,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不就是換個打扮麼!以往我們在留都,光是這頭頭發,一年到頭,就不知想著法兒變換多少回!”

這麼說了之後,發現龔鼎孳管白撫著胡子,仍舊沒有什麼表示,她就眨眨眼睛,用忽然變得興奮起來的聲調說:“相公瞧著旗人的裝束不順眼麼?妾倒覺得款式兒挺不錯哩!”說著,她就丟下扇子,站起身,快步走向衣箱,先把身上的衣裳脫下,又從箱裏拿出一套衣服,管自穿著起來。

龔鼎孳呆呆地望著,不明白她要幹什麼。直到顧眉穿戴停當,重新把臉朝向他,龔鼎孳才看清楚了。原來,那是一襲滿族式的高領白緞子長袍,外麵罩了一件寶藍色的琵琶襟馬甲。那有著五顆大衣扣的馬甲,鑲著回波形的寬大襯邊,上麵還繡著花草圖案。據說旗人的女衣曆來尚窄,加上顧眉的身材本來就十分苗條,兩相映襯,益發顯得俏麗輕盈。倒把龔鼎孳看得張大了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是前些日子我央人到內城去,請旗人裁縫做的,昨兒才送來。”顧眉得意地說,“如今是頭發還不對。要是連發髻也學她們那樣梳起來,才真好看呢!”

說著,又上下打量丈夫。點著頭兒說:“像相公這等身材,若穿起長袍馬褂,隻怕也蠻精神!”

龔鼎孳正目瞪口呆地瞧著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侍妾,被她冷不丁這麼一說,倒錯愕了一下。他不自然地幹咳了一聲,站起身,又開始在室內繞起圈子來。不過說也奇怪,經顧眉這麼一起哄,他的心情已經不像先前那樣激憤和緊張了。“是的,到底怎麼辦,眼下也不必忙於決定,且看一看情形再說不遲……”“哎,相公,拿定主意了麼?”顧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龔鼎孳抬起頭,發現侍妾拿著一麵鏡子,還在那裏左照右照地擺弄個沒完。

他打了個哈哈,擺擺手說:“真是婦人之見!天下的事,哪有如此簡單容易?”

停了停,又走過去,在侍妾的身上摸了一把,叮囑說:“你這身衣裳,在屋子裏穿穿無妨,可別走到外麵去,讓左鄰右舍瞧見了笑話!記住了?”

說完,他就轉過身,把被教訓得一怔一怔的顧眉撂在屋子裏,徑自向外走去。

龔鼎孳剛剛走出起居室,就看見應門的小廝阿承——一個十五歲的矮胖少年,雙手捧著一張拜帖,跌跌撞撞地飛跑進來。

這個阿承,同丫環小風一樣,也是龔鼎孳的家生孩兒,為人老實可靠,侍候主人也算忠心盡職,隻有一樣:做事有點冒失毛躁。龔鼎孳也曾訓誡過他多次,可總不見大改。眼下看見他又是這個樣子,龔鼎孳就不由得皺起眉毛,嗬斥道:“咄!跑什麼?好好兒走著不成麼!”

“哎,老、老爺,是陳老、老爺呢!”嚇了一跳的阿承立即站住,結結巴巴地回答。

“什麼‘老老爺’!就是‘老老老爺’也用不著這等亡魂喪膽的——沒長進的東西!”龔鼎孳板著臉繼續訓斥,並朝劈手接過的拜帖瞥了一眼,忽然,心中一動,把帖子又舉到眼前。

眷社弟陳名夏頓首拜

“怎麼,是他來了?”他意外地想,不由自主停止了責罵,“哎,這麼巧!

我正打算去訪他呢!如今正好——啊哈!”心裏這麼驚喜著,他就興奮起來,連忙吩咐:“快請!”看見阿承還站著發呆,他又使勁一跺腳,喝道:“快呀!”

說完,他就轉過身,返回屋裏,一邊吩咐顧眉趕快把滿族衣裳脫掉,以免不留神給人瞧見,招來閑話;一邊自己換上見客的禮服,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興衝衝地迎出大門去。

確實,也難怪龔鼎孳如此著忙,因為這個陳名夏,並非尋常客人,而是他的一位交情頂深的密友。二人早年同為複社成員,明朝崇禎年間又一起在北京做官,而且都是在兵科;李白成攻陷北京時,兩人都曾經降“賊”,並接受“偽”職;後來又一道投靠清朝。憑著這種同“脖相憐的經曆,加上兩人平日來往密切,關係可就確實不同一般。不過,陳名夏當年是以殿試一甲第三名的高名次考中進士的,官位一直比龔鼎孳高,眼下已經官至清朝的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的侍讀學士,位居正二品。而陳名夏本人也確實精明強幹,勇於任事。因此,龔鼎孳對於這位老朋友一向十分敬服,遇到疑難的事總要同他商量,聽取他的意見……現在,龔鼎孳已經迎出大門口,陳名夏那張眉目聳拔、鼻翼兩旁有著兩道剛愎溝紋的尖長臉,以及胸前飄拂著的三綹髭須也映人了眼簾。

“啊哈,怎地如此之巧!弟正欲去訪兄,兄卻先見顧了!”龔鼎孳拱著手大聲招呼著,興衝衝地迎上前去。

陳名夏卻沒有什麼表情,雖然也照例回了一禮,但是隨即就把手一擺,說:“弟眼下尚有他事,沒有工夫坐談,且借一步,說幾句話就走!”

“兄是說——不坐談?”看見客人已經徑自往裏走,龔鼎孳連忙跟上去,驚訝地問。

“我這就要去麵見譚泰——嗯,就在這兒說好了!”由於兩人已經進了二門,來到前院的倒座前,陳名夏隨即站停下來。

譚泰是滿洲正黃旗人。早自清朝天聰年問起,他就追隨皇太極東征西討,由於戰功卓著,一再被擢拔,成為全權掌管本旗的都統,後來又受封為一等公。目前此人與護軍統領圖賴、啟心郎索尼一道,都是攝政王多爾袞的心腹親信,在朝中可以說是炙手可熱,權重一時。因此龔鼎孳一聽,顧不上再往屋裏讓客,連忙站住腳,緊瞅著對方,壓低聲音問:“譚泰?兄因何事要訪他?”

這當兒,倒是陳名夏大約覺得站著談話,確實不甚相宜。他是常來常往的,對龔鼎孳這屋子的情形很熟悉。朝倒座望了望,發現裏麵沒有人,他便做了個手勢,於是兩人又走進屋裏,分賓主坐下。陳名夏這才哼了一聲,說道:“弟去見他,是意欲謀個差事幹幹!”

雖然他這麼表白了,但是龔鼎孳仍舊聽不懂。不過他也不想在這位才高氣傲的朋友麵前顯得像個蠢蟲,於是便沉默著,不去追問。

果然,片刻之後,等不到反應的陳名夏終於自己又說下去:“眼下,南都已經歸命,各府縣望風歸降,看來江南一帶,不必再加重兵,即可平定。據弟近日所得消息,朝廷之舉措將有重大變更——欲行以‘撫’代‘剿’之策。屆時,要將豫王召回京來,另外派員前往接任……”所謂“剿”,就是憑借軍事手段取勝,自然要靠武將主持;至於以勸降為主的“撫”,就必須起用文官了。不過,清朝一向崇尚武力,這大規模的變“剿”為“撫”,倒是前所未有的新鮮事。因此龔鼎孳迷惑了小片刻,腦子才轉過彎來,試探地問:“噢,兄是意欲取多鐸而代之?”

“如何?”

“這個——召回多鐸,以撫代剿,消息是否真確?”

“自然真確。日前攝政王已授意內院會議,參詳可否。”

“……那麼,兄以為此事有幾分成算?”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可謀而不謀,成算何從談起?”

“所以——”

“所以弟這就去見譚泰!”

龔鼎孳眨眨眼睛,不說話了。得知雄心勃勃的老朋友原來是在覬覦豫王多鐸的位置,他多少覺得,對方的胃口似乎大了一點。因為江南與別處不同,乃是除北京之外,全國最為重要的一個地區。數百年來,那裏都是朝廷賦稅的最大來源,是國家財政的主要支柱,也是眼下新朝誌在必得的一塊寶地。不管撫也罷,剿也罷,要想出任江南地區的封疆大吏,能力和才幹固然十分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得到滿人朝廷的絕對信任才成。以陳名夏的身份和資曆,能做得到麼?如果明明做不到,卻貿然去活動,鬧不好,就會招致當權各方的反感和猜忌,豈非弄巧反拙?

這樣一想,龔鼎孳就覺得有點不妥。他打算說出自己的看法,但是陳名夏已經站了起來。

“好,時辰不早,譚泰現住在內城,去遲了,怕出不了城。弟這就告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