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先去探探口風也好!”由於發現攔不住對方,龔鼎孳隻好一邊往外送客。一邊這樣說。走出幾步之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問:“不知兄可知道,聞得孫之獬為著獻媚滿人,竟然全家率先剃發改服,招搖過市。這事弄不好……”陳名夏“嗯”了一聲:“這事我早知道了!”

“那麼?”

“他要剃,就讓他剃去!諒他也翻不起大浪!”

“可是,萬一朝廷……”

陳名夏把手一擺,成算在胸地說:“這一層,無須擔心!哼,剃發改服,談何容易!鬧急了,是要出大亂子的,朝廷又豈會不知!”

龔鼎孳心中一懍,關注地問:“兄是說,出——出大亂子?”

陳名夏沒有回答,似乎有意讓朋友自己去琢磨。不過,當走出幾步之後,龔鼎孳仍舊沒有醒悟的表示,他就哼了一聲,教訓地說:“我朝這番入主中國,自是應天順人,故此兵鋒所到,勢如破竹。惟是前明享國三百載,在縉紳百姓中之根基實在不可小覷。彼雖格於時勢,暫且歸順於我,心中未必帖伏。所以隱而未發者,非不欲發也,是未得其便而已!若我朝挾雷霆之勢,恩威並用,震懾之,懷柔之,或可將彼敵意漸漸消弭於無形;如操之過急,必定激出大變!何況冠裳發髻,傳自祖宗,譬如人之頭臉體膚,驟然奪之剝之,而欲其不怒不反,又何可得乎?”

“這——我兄所言,自然極是,但不知朝廷也省識此理否?”

“攝政王英睿明敏,自應省識。縱然他一時想不到,範憲鬥、洪亨九他們也會提醒於他!”

這麼說著,兩人已經來到大門之外。龔鼎孳雖然意猶未盡,也隻好拱一拱手,站停下來,目送著老朋友由一班承差服侍著,騎上那匹口外棗騮馬,徑自朝內城的方向行去……在龔鼎孳看來,陳名夏的這一次來訪,未免過於短暫而且匆忙;但是,對於此刻正騎著馬急於前往內城去的陳名夏來說,卻認為這樣已經足夠了。事實上,像謀求出任江南招撫這樣的事,在沒有辦出眉目之前,應該盡可能少聲張,以免招來意外的阻力。如果不是衝著彼此的交情非比尋常,他甚至也不會特地上龔鼎孳的家去。剛才,龔鼎孳雖然沒有說更多的話,但陳名夏看得出來:老朋友對這件事是心存疑慮的。正因如此,他才不再同對方談下去,省得空費口舌和時間。

說實在話,眼前這個機會,陳名夏可是認準了,決不會放過的!而且,他已經把事情的成敗得失反反複複揣摩過。無疑,要辦成這件事確實不容易;但倘若辦成了,他在朝野中的地位和名望,就會空前地躍升。作為對自己的才略頗為自負、因而野心勃勃的一個人,這些年來,陳名夏一直在暗暗縱觀天下大勢。他早就斷定明朝的覆亡已經不可避免,所以在農民軍攻入北京時,便迅速投降了李自成,希望能開創一番功業。誰知李白成太過膿包,轉眼工夫就垮了台。他乘亂逃回南方後,經過長達一年的觀察和考慮,最後又輾轉北上,毅然投向清朝。他是這樣估計的:在明朝和農民軍相繼崩敗,並且顯然缺乏回天之力的情況下,昔日的“東虜”——清朝入主中國已經不可避免。在這種“天命難違”的“大勢”麵前,試圖以武力抗拒固然是徒勞的,一死了之和隱遁深山也未免過於消極;稱得上大智大勇的做法應該是設法參與到新政權當中去,通過取得權勢和地位,去影響乃至左右國家的未來大政,這樣來達到施展抱負和拯救天下蒼生的目的。無疑,這是一種並不舒服、而且困難重重的選擇。但他看準了一點,就是清朝從關外帶來的人馬有限,其中官吏尤其嚴重短缺,要想統治中國,必須大量起用和依靠漢官,特別是有才幹、有經驗的漢官。而這,就是他認為有把握取得成功的依據,也是眼下他敢於謀求取代多鐸的原因——“哼,若是行剿,你們自然用不著我;可是行撫,像我陳某這樣熟悉江南的情形,與那邊廣有關係的二品大員,你又哪裏找去!”當行近棋盤街東側的譚泰府第時,陳名夏的內心甚至變得更加強橫和自信了……現在,陳名夏已經在譚泰的府前下了馬,看見趕在頭裏的承差已經把拜帖遞了進去,主人卻還沒有露麵,他就轉動著身子,四下裏張望了一下。坐落在正陽門和大清門(過去叫大明門)之間的這條棋盤街,是東西城來往的要衝,街的北麵、大清門的兩側,就是六部衙門的所在地。在前明時代,這一帶屬於有名的“前朝市”,平日商賈雲集,百貨薈萃,熱鬧非凡。不過,隨著八旗大軍進駐,居民被遷走,時至今日,那種光景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了。無疑,眼下街道上倒也並不冷清,各種各樣的馬匹啦,駱駝啦,自然還有許多滿族打扮的八旗男女,在那裏來來往往。由於朝廷一直在鼓勵關外的旗民向關內遷移,近日舉家遷來的正愈來愈多。大約一時來不及安置,於是大街兩旁又公然冒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帳篷,有的還連帶著牛羊和豬狗。帳篷與帳篷之間,大人在忙碌,小孩在搗亂,臨時搭起的爐灶上煙火彌漫,使這個莊嚴的帝皇之都,平添了幾許令人哭笑不得的“塞外風情”……這一帶,陳名夏雖然算得上是常來常往,但是每當麵對這種情景,他的心中仍舊止不住湧起一種別扭、反感,以至羞恥的情緒。“我堂堂中國,文明禮儀之邦,莫非今後就是奉這樣的人為主子麼?”惘然若失之餘,他不止一次苦笑地想。

不過這一次他沒能長久地想下去,因為譚府的門公已經重新走出來,正同承差在說什麼,於是他本能地整一整衣冠,等待進門。

承差卻仍舊在那裏同門公說著。這使陳名夏頗不耐煩,覺得這個奴才辦事實在噦嗦。所以,當承差終於轉身走回來時,他就照例沉下了臉。

“啟稟大老爺,譚泰大人說、說不見……”承差跪地打著“千”,結結巴巴地說,一張滾圓臉也現出惶恐的樣子。

陳名夏不由得一怔:“不見?莫非——主人不在?”

“回老爺:他在。”

“那麼——”

“聽門公說,”承差低著頭稟告,“他家大人聞得大老爺相訪,原本是歡喜要見的,誰知後來又問門公:大老爺剃了頭發不曾?門公回說不曾,他就改口說不見了!t,停了停,大約因為陳名夏沒有做聲,他就小心地朝主人一瞥,補充說:”聽門公說,他家主人今兒一早就招了好些客人,正在花廳吃酒,都吃醉了,故此……“陳名夏仍舊不說話。說起這個譚泰,陳名夏與他原本也談不上有什麼深交,無非是瞧著這位貴為正黃旗都統的滿大爺也有難得之處,為人頗重交情,講義氣,加上頗受攝政王寵信,因此才設法交結。倒是譚泰不知為什麼,對陳名夏一直另眼相看,有意親近。這麼一來二往,彼此的關係才熱乎起來。可是今天,對方竟然憑借這種蠻不講理的“理由”,對自己來個閉門不納,雖然也許是由於喝酒喝昏了頭,也使陳名夏覺得像給扇了一記耳光似的,不由得羞惱難忍。

“聽門公說,禮部右堂的孫侍郎孫老爺,已經合家剃發改裝,所以……”承差的聲音在耳邊再度響起。

陳名夏正灰溜溜地想象著作為滿洲主子的譚泰及其夥伴,在酒後所顯露出的狂傲本相,冷不防聽見這話,像被針紮了一下似的,不禁勃然大怒。他瞪起眼睛,厲聲嗬斥說:“混賬!少給我提孫之獬!”

說完,把袖子一甩,氣急敗壞地向棗騮馬走去。

同陳名夏見麵的第二天,龔鼎孳循例到朝中去輪值。在北京正式成為清朝的京城之後,朝廷的一應設置製度,大體上仍沿襲明朝的一套,因此龔鼎孳日常辦公的處所,也仍舊是老地方——午門外的朝房。那是靠牆而築的兩排長長的平房,分左右連接在午門和端門之間。禮、兵、刑、吏、戶、工等六科的給事中們,就在這裏分門別戶地辦理日常的公事。

雖然對於愛妾的建議,龔鼎孳一度頗為動心,但陳名夏的那一番分析,又使他打消了立即剃發改裝的念頭。說心裏話,對於“韃子”們那種發式穿戴,龔鼎孳實在沒有絲毫好感。能夠保持現在這身衣冠,他絕不會另作他想。不過,正如顧眉所指出的,在孫之獬帶了頭之後,這還做得到麼?雖然陳名夏說得那麼有把握,但畢竟隻是他個人的估計,包括攝政王在內的滿族大臣們未必就是這樣想。

要是反正到頭來都得剃的話,那就確實不如搶在頭裏。然而,當想到真的要走上那一步,他內心仍舊有一種本能的抗拒……現在,龔鼎孳已經來到皇城之內,並且習慣地向著朝房走去。位於端門與午門之間的這片空地,方圓雖然並不小,但四麵都是高峻的宮牆,兩座門的頂上還聳立著巨大的門樓,因此不但不顯得空曠,相反還有一種深穀般的感覺。龔鼎孳每逢走在這裏,都會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己其實是何等卑微,而高踞於萬民頭上的那位神聖的主宰者又是多麼威嚴、可畏。此刻,他從剃發留辮、一個個像凶神惡煞似的滿族衛士身旁經過,默默地仰望著天幕下那座巨獸似的五鳳樓,心中不由得又一次悸然而動:“哎,但願攝政王能明察人心,謹慎從事,這便不隻是我輩之福,也是天下百姓之福!”這麼暗暗祝禱了兩遍,他才定一定神,加快腳步,走進日常當值的那間朝房裏。

眼下,全國的政局還十分動蕩,許多地方都還在打仗,因此朝裏的公事其實相當繁忙。龔鼎孳在值房中稍事歇息,就上內院的紅本房去領回來一摞子“題本”。

其中有兩件還有“朱筆”所加的記號,表示比較重要:一件是吏部關於一批地方官員的委任名單。由於前方的軍事正在順利推進,急需大批官員充實各州縣的大小衙門。所以這件公事批得很快,隻一天工夫,就下來了。這在前明時是不可想象的。至於另一件,則是來自江南的豫王多鐸的奏章,內容是請示如何處置南京那批弘光政權的投降官員,所附的名單裏赫然就有錢謙益、王鐸等人的名字。如今題本的正麵用滿漢兩種文字批著“著即來京陛見,量才擢用”的朱紅色字樣。

“啊,原來連錢牧齋也投降了!還要來京陛見。嗯,他來了倒好,我正愁著東林方麵在京裏勢單力薄,若得他帶上一幫子人來助陣,就不怕孫之獬囂張了!”正這麼想著,門外忽然響起了腳步聲,龔鼎孳抬頭一看,發現有個矮胖的人影在門外張望了一下,隨即一步跨了進來。

“孝升兄,”他稱呼著龔鼎孳的字,“就你一個人在麼?”

對方這樣問,是因為按照新朝滿漢對等的規定,每班輪值,除了一名漢官之外,還必須有一位滿官在常“哦,還沒見人呢!看樣子,今日八成又不來了!”當認出來人是兵科的給事中許作梅之後,龔鼎孳擺了一下手,不在意地回答。

“哼,偏生老兄好運氣!不像敝科,天天被人像防賊似的盯著,連大氣兒也不能透,真倒黴!”

這個河南人許作梅,是個有名的炮筒子。雖然一樣是當降官,偏他的牢騷特別多,而且動不動就發泄出來。總算朝廷相當優容,至今沒有見罪,不過仍舊常常讓人替他捏上一把汗。因此,發現他又來了,龔鼎孳就不搭腔,也不停下手中的公事。

被冷落在一旁,許作梅分明有點尷尬,但仍舊不願意離開。他湊近來,瞄著案上的公文,半譏諷半搭訕地說:“太熱天的,什麼了不得的事兒,值得你大才子不要命地幹?”

“是江南來的奏本,錢牧齋、王覺斯都要來京陛見。”龔鼎孳不得已敷衍他一句。

“是麼?”許作梅頓時來了精神,“啊哈,原來又來了一幫子人夥的!這下可更加熱鬧了!”

停了一下,看見龔鼎孳沒再答碴兒,他就管自說下去。“錢牧齋麼,倒是舊識,不過也已經多年不見。聞得他在鄉下窩了許多年,好不容易才掙回一頂烏紗。

誰知一年工夫,就又玩完,也真夠倒運的了!”停了停,又轉著眼睛,嬉笑地說:“不知他們剃發改服了不曾?若然已經‘滿漢一體’,孫之獬倒不怕孤單了!”

龔鼎孳本來已經不打算搭理他,忽然聽他提到孫之獬,心中一動,忍不住抬起頭,問:“孫某人的事——許兄也知道了?”

許作梅眨眨眼睛,對他的追問似乎感到意外,不過,隨即就嗬嗬笑起來,把手一擺,說:“老兄何其閉塞!有道是,惡事傳千裏。那猢猻崽子的醜態,這滿朝漢官中,不知道的,恐怕沒有幾個了!誄空庵腫纖嗄輪兀磣髏肪尤桓呱Τ隼矗疵夤詵潘痢R虼斯ǘ︽艸粵艘瘓φ酒鶘恚掖易呦蠣趴塚蟯庹磐艘換幔鋇街な擋⑽淳淥浚龐腫呋乩矗娼腖擔骸靶智業蛻┒彼婕醋雋爍魷噯玫氖質疲班牛智易?待許作梅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他才壓低聲音問:“那麼,不知兄等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自然是對姓孫的事。”

“哼,他得意不了,到時有他好瞧的!”

“噢?”龔鼎孳頓時精神一振,“原來有此快事!不知可以見告一二否?”

“這個麼……”許作梅眼珠子一轉,忽然變得小心起來,“眼下還不到說的時候,總之,兄等著瞧好戲就是了!”

看見那矮胖子說完,就站起身,打算離開,龔鼎孳反倒著了忙。他一邊竭力挽留著,一邊張開雙臂,想攔住對方。誰知許作梅是個拗相公,剛才想擠他走,他硬是不走,這會兒想請他多待一會兒,他卻死活也不肯幹,相持急了,競跺著腳直嚷嚷:“這是怎麼說?敝科可不比老兄這裏,一天到晚有坐探盯著,哪有工夫閑講!”龔鼎孳眼看留不住,隻得讓他去了。

“嗯,他說有好戲瞧,不知到底是什麼好戲?”龔鼎孳一邊走回書案,一邊滿腹狐疑地想,“孫之獬拚命討好滿人,滿人自然是滿意的。隻要朝廷給姓孫的撐腰,許作梅那夥人,又能拿姓孫的怎麼樣?莫非還敢把他揍一頓不成?不過,話又說回來,這許呆子雖呆,要是沒有幾分成算,隻怕他也不敢吹這等大氣。那麼,除非就是他得著什麼消息……嗯,莫非果真正如老陳所說的,攝政王深知此事鬧不好,會激出變故,因此並不讚許孫之獬的所為,甚至認為他是賣乖取寵,不由正道?”

這麼猜測著,龔鼎孳頓時寬心了許多。“隻不過,許呆子為何死活不肯把實情告訴我?我自問同大夥兒一向抱得蠻緊的……啊,莫非阿眉私下裏做滿族衣裝那件事,已經傳了出去?剛才許呆子顛顛兒地跑進來,其實是在警告於我?哎,這可真是冤哉枉也……”正自暗暗苦笑著,忽然,門外傳來了喧鬧聲,其中還夾雜著怒罵。龔鼎孳怔了一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連忙走到門口,向外一看,這才發現:一位長著一部大胡子的漢族官員——龔鼎孳認得那是工科的給事中杜立德,正苦著臉,狼狽不堪地站在過道裏,幾個腦後拖著長辮子的滿族官員氣勢洶洶地圍著他,其中一個正在指手畫腳地用女真話嘰裏呱啦地說著,像在向他的同伴指控杜立德的不是。稍遠處,還站著好幾個漢族的官員,卻隻是交頭接耳,都不敢走近去。龔鼎孳因為聽不懂女真話,始終鬧不清出了什麼事。正好有一個通事從門前經過,他便連忙叫住,問:“那邊到底……”那通事眨眨眼睛,用手半掩住嘴巴,悄聲說:“滿大爺發個脾氣是常事兒,大人您就甭管了!”說罷,搖搖頭,一溜煙走掉了。

自從大清朝定鼎北京之後,朝廷為著籠絡漢族的降官,雖然定下了各衙門中滿漢官員名額各半,遇事共同協商的大準則,但是不少滿族官員或多或少地都難免以征服者自居,每每不大把漢員放在眼裏,甚至呼來喝去,頤指氣使。加上彼此語言又不通,誤會和摩擦更是時有發生。眼下杜立德遇上的麻煩,大約也屬於這一類。

“媽拉巴子!”一聲凶暴的叱罵傳來,龔鼎孳竦然回過頭去,發現其中一個滿官已經舉起拳頭,向杜立德作勢要打。倒是他的同伴把他攔住了。但是杜立德已經嚇得麵無人色,竟“噗通”一下,給對方跪了下去。

“糟糕!他這一跪,可是把咱漢員的臉麵給丟盡了!”龔鼎孳聽見背後有人低聲說。憑著那河南口音,他知道正是矮胖子許作梅。

“哎,得想個法兒,把他解救下來才成!”另一個人焦急地說。

又一個呻吟般的聲音接上來:“救?老兄敢過去麼?小弟可沒這個膽子!”

要是換了別的時候,或者不是發現許作梅就在身後,這種事龔鼎孳是絕不會去管的。可是,覺得自己正被漢宮們視為異己分子,因而急於有所表白的心理,卻使他仿佛受了鬼使神差似的,竟不由自主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