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遲鈍地抬起頭,發現陳名夏那雙經常是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尖銳地瞅著自己。他微微一怔,疑惑地環顧一下左右,這才多少意識到:原來酒令已經行到自己頭上,大家正在等待他說出聳動四座的豪言壯語來。

“豪言壯語……哼,都到這地步了,還有什麼豪言壯語?還有什麼可說?”

他懊喪地、苦笑地想,同時覺得,在再度圍裹上來的一片昏熱的、霧樣的朦朧中,眼前的一切,包括陳名夏、譚泰以及其他人,變得那麼遙遠、虛幻,隻有他——錢某人自己才是真實的;隻有占滿他心胸的巨大冤苦、沮喪和委屈才是真實的。

這些日子來他一個勁兒地作假、掩飾、壓抑,實在太難受了!為什麼要那樣?為什麼不發泄一下,哪怕隻是小小地發泄一下?這樣一種念頭,在酒精的作用下,變得越來越活躍而強烈,以致到末了,他竟然忍不住當真用袖子掩住臉,嗚嗚地哭泣起來。

這一下,顯然大出人們的意料。剛才還是鬧哄哄的花廳,頓時變得一片靜默。

的確,且別說眼下正是新年喜慶,按慣例都講究圖個吉利,就衝著剛才大家正高高興興地談到太宗皇帝的勳業,錢謙益竟然哭了起來,實在是極之不敬,也極之不祥。因此,就連精明的陳名夏也被他嚇怔住了,一張已見酡紅的長圓臉不由得變了顏色。

“嗯,這是怎麼回事啊?”譚泰終於發問了,聲音是冷冷的,而且顯然隱藏著怒氣。

錢謙益起初還昏昏沉沉,然而,周圍的氣氛終於使他怔了一下,抬起頭來,同時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頓時嚇得酒也醒了一半。他連忙收住哭聲,但是卻不知如何是好,結果,隻能驚慌失措地坐著發呆。

“到底是怎麼回事?”譚泰再度質問,聲音也隨之淩厲了起來。

“哦,小弟知道了!”不等錢謙益作出反應,陳名夏已經從旁插了進來,“錢大人必定是聽了我們適才稱頌太祖太宗皇帝的崇隆功業,景仰感慕,因知我大清入主中國,實乃應天順人,必定皇基永固,祚享無窮。凡我臣子,俱應竭盡綿力,精忠報效才是。惟是錢大人卻因年老多病之故,不得已而乞求歸養。思及皇恩浩蕩,競未能仰答於萬一。因此百感交集,悲從中來,遂致潸然淚下——嗯,錢大人,下官如此揣測該是不差吧?”

錢謙益起初還目瞪口呆,隨即心中一動,猛然醒悟,於是連忙點著頭,嗚嗚咽咽地說:“臣以待罪之身,幸蒙恩赦,複授顯職,雖肝腦塗地,不足以言報。

惟是老邁昏庸,力不從心,常恐貽誤家國,所以……”說著,索性大哭起來。

兩位同謀者這麼一番情急智生的連解釋帶表演,果然大有效果。隻見譚泰雖然仍舊皺著眉頭,卻不再發出質問。其餘的人也顯然鬆了一口氣。

“唔,原來錢大人打算辭官不做,告老還鄉?”譚泰淡淡地問。

“確有此意。”陳名夏連忙順著竿兒往上爬,隨即又歎了一口氣:“說來老錢也著實可憐。他今年已是六十好幾,身子向來就弱,近來更得了暈眩之症,頭腦經常發昏,隻能躺著,什麼事兒也做不了。況且他命造不好,注定人丁不旺,生了幾胎,都養不大,好容易熬到四五十歲,才得了個兒子,卻又偏生體弱多病,而且秉性頑劣,害得老錢為他不知操了多少心,卻始終不能改變。更有一樣,他家中妻妾一向不和,成日價爭鬥不休,小則摔盤砸碗地吵鬧,大則揮拳動棒地大打出手。老錢若是在家,好歹還能管著,像如今這樣遠在北京,可就鞭長莫及了!

結果弄得他身在這裏,心裏卻想著不知家裏鬧成什麼樣子。唉,別人也做人,卻少有他做人做得這等艱難的!”

陳名夏那三寸不爛之舌果然厲害。不錯,所謂頭暈症其實是沒有的,但隻要錢謙益一口咬定,別人卻很難查證真假;至於人丁單弱、妻妾不和,雖然不能說沒有,但被他這樣加油添醬地一渲染,錢謙益就變得可憐得不得了,簡直成了天下最不幸的男人。果然。那班赳赳武夫昕了,頓時大起同情之心,紛紛交頭接耳,發出陣陣嗟訝歎息之聲。

“既然如此,”譚泰說,口氣明顯地緩和下來,“那就告假回去,料理一下便了!”

“老錢本人也有此意,隻是怕朝廷不會恩準……”“有什麼不準的!”譚泰斷然把手一揮,“既是實情如此,那就先回去,把家務料理妥了,養好身子,再回來報效朝廷也還不遲!行了,不必再說了,這件事,算我老譚包了就是!”

說完,他就回頭大聲招呼那幾個樂師:“咦,怎麼全停下了?快快給我吹奏起來!”然後,又把臉轉向大家,拍一拍席麵:“你們也先別喝酒了。來,馬上動手——分羊!”

如果說,各地風起雲湧的反抗浪潮所造成的聲勢,使得遠在北京的前明降官也人心浮動,惴惴不安,甚至開始暗中設法經營後路的活,那麼在江南地區,這種感受就更加直接而強烈。特別是以瑞昌王朱誼泐為首的南京近郊那股抗清勢力,眼見別的地方早就扯起大旗,有聲有色地幹起來,自己卻一直被迫處於潛伏狀態,實在感到焦灼難耐。因此,到了清朝順治三年,也就是魯王監國元年的春節一過,他們就在正月十二日和十八日兩次試圖起事,攻打南京。誰知事機不密,被洪承疇發覺,預先調集兵馬,做好布置,結果起義迅速歸於失敗,還折損了不少人馬。

這麼一來,朱誼泐等人渴望與浙東義軍取得聯絡的心情就更加迫切。結果,在他們再三催促下,餘懷、沈士柱和柳敬亭終於決定啟程南下,前往浙東。

不過,由於出了那樣嚴重的事態,要取得總督衙門的關防文書就更加不容易。

雖然他們有黃澍的關係可以利用,但是這種秘密圖謀,卻是絕對不能讓對方知道的,因此很費了一點心計機巧。結果,當三位朋友好不容易先後混出了南京城,在郊外的一個秘密地點會齊,動身上路時,已經是二月的末尾。

現在,他們一行三人裝扮成客商的模樣,各自跨著雇來的驢子,緩緩走在東去的官道上。那個驢夫和餘懷的親隨阿為,就挑著行李,在後麵相跟著。本來,從南京南下浙東,水陸兩路都可以走,但是為著便捷起見,一般人都是先上東麵的丹陽去,然後從那裏乘船,循大運河而行。這一次,三個朋友也是一樣。隻不過,黃澍替他們弄到的關防,卻僅限於在城郊之內通行,出了這個範圍,就不再有效。因此他們今天也沒有太多的路要趕,隻須在天黑前到達靈穀寺,找間僧房歇下就成。至於下一步怎麼辦,還得等在那裏接應的人替他們想辦法。

頭上的太陽從西邊斜照下來,已經是下午時分。雖說在江南乃至全國,大規模的戰亂還遠沒有結束,就連成了清軍大本營的南京地區,也依然隱伏著隨時可能爆發的危機,但畢竟到了春回大地的時節。去冬的積雪,早就消融得不見蹤影;路旁成行的柳樹,又吐出了絲絲新綠;變得濕潤起來的風輕一陣緊一陣地吹到行人的身上來,卻依然微有寒意。隻不過,在緊挨著官道南邊伸展出去的平整沃野上,已經有勤勞的農夫在開始車水和犁田。那油亮的、剛剛翻過的沃土引來成群的鳥雀,它們不停地盤旋起落,為爭奪蟲子和殘留的穀粒而發出吱吱喳喳的叫聲……不過,這也隻是一種景致,還有另一種情景,那就是正月裏義軍的兩次起事,雖然已經被殘酷地鎮壓下去,但是清軍的搜捕行動尚未結束,因此眼下一路之上,仍舊不時可以看到一些蓬頭垢麵、斷手傷足的起義者,少則三五人,多則十來人,一個個五花大綁,被清軍押解著絡繹而行。正是這後一種情形,使身負秘密使命的三位朋友既感到暗暗驚恐,又不免有點緊張,而回想起前一陣子等待義軍攻城的那些日日夜夜,心中更多了幾分痛惜,幾分沉重,以致誰都沒有心思觀賞景致,也沒有心思交談,隻是低著頭,默默地行進著,直到抵達矗立在路旁的那座巨大孝陵牌坊前,才陸續停下來。

他們之所以於凶險四伏,行色匆匆之際,還要特別到孝陵來,是因為這個地方,埋葬著明朝的開國之君太祖皇帝朱元璋和他的皇後馬氏。二百多年來,它一直作為大明王朝赫赫功業的象征,在臣民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如果說,時至今日,隨著農民軍的攻陷北京,大清國的入主中原,無比強盛的大明王朝已經成了一個支離破碎的舊夢的話,那麼孝陵卻仍舊以其不朽的光榮,時時牽扯著、溫暖著孤臣孽子們的心,使他們壯懷激烈地想到,隻要像祖先們那樣勇猛無畏,不屈不撓,就一定能夠創造出複興大明的奇跡來。因此,還在籌劃南下那陣子,三位朋友就已經商定,一旦到了城外,無論如何要上孝陵去瞻仰朝拜,獻上大明臣子的一片耿耿孤忠,同時祈求太祖皇帝的在天之靈保佑他們此行順利平安,成功而歸……現在,他們已經離開了官道,從那個巨型的牌坊下穿過,來到鐫刻著“諸司官員下馬”六個大字的石碑旁。展現在眼前的一條極其寬闊的神道,向著西北的方向筆直延伸,兩旁是參天的古柏,合抱的長鬆,那鬱鬱蒼蒼的姿態,把神道的氣氛烘托得異常莊嚴肅穆。而在數百步之外的遠處,則矗立著一座紅牆黃瓦的單簷歇山頂門樓,那自然就是陵墓的正門——大金門了。由於孝陵屬於莊嚴神聖的皇家禁地,為了確保陵寢的絕對安寧,防止外來的紛擾破壞,陵園的邊界上,不僅築有一道蜿蜒四十餘裏的紅色皇牆,使之與外界分隔開來,而且陵園之內,還長期設有重兵,加以嚴密防衛。要在過去,別說普通老百姓,就連餘懷、沈士柱這類有點身份的縉紳,未經特別批準,也是不能進入的。至於到了眼下這種時世,情況是否已經改變,也不得而知。因此,當三位朋友在下馬石碑前下了驢子,連同行李一道交由隨行的阿為和驢夫看守,然後帶上香燭供品,沿著神道向前走去時,仍舊情不自禁地感到有點緊張,也有點膽怯,雖然發現神道旁還另外立著兩塊石碑,一塊是神烈山碑,另一塊是崇禎年間立的禁約臥碑,但是都沒有心思去細看了。

漸漸地,他們終於又覺得情形有點不對。因為照道理,像他們這樣明目張膽地在神道上走,必然會引起守陵軍校的注意,出來攔阻盤問。然而,已經走出了好遠一段路,四下裏始終靜悄悄、空蕩蕩的,那些頂盔貫甲,手持刀槍的兵卒固然一個都沒有露頭,就連負責陵園日常雜務的差役也全都看不見。相反,卻發現偌大一條神道上,東一攤,西一片的,淨是泥汙和積水,其中還夾雜著好些黃褐色的馬糞。除此之外,就是去年秋天就留下的、一直沒有人收拾清除的滿地鬆果、柏籽和斷枝敗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