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斷然表示了之後,餘懷就當真回到椅子上一坐,擺出一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神色。
看見他竟使起蠻來,陳之才顯然有點不知所措。半晌,隻見他搖搖頭,轉身走了出去。
“哎,大爺,我們這樣子,成麼?”等陳之才的腳步聲消失之後,阿為湊近來,有點擔心地悄聲問。
餘懷皺起眉頭:“嗯,等著吧。不過,我剛才瞧出來了——既然陳定生不在,就該把行蹤告訴我,可他卻支支吾吾。這裏頭隻怕另有文章!他這不是又出去了麼?必定是去報告主人了,且看他回來怎麼說!”
既然主人的主意是如此,阿為也就不再多嘴,依舊回到行李旁邊守著。這麼過了一會兒,隻見陳之才再度出現了。不過這一次,他的身後還跟著兩個仆人,分別端著托盤,盤裏盛著飯和菜,還有一壺酒。走進大堂之後,陳之才就指揮仆人把飯菜擺到八仙桌上,並且把燈點上,然後轉身賠笑說:“先生趕了一天的路,到這會兒,就算不乏,也必定已經餓了。就請用膳,如何?”
餘懷麵無表情地搖搖頭。
“那麼這位阿哥……”陳之才轉向阿為。
阿為同樣不吭聲。
陳之才看看他,又看看餘懷,臉色突然變了。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一甩袖子,回身往外就走。那兩個仆人雖然莫名其妙,看見頭兒走了,也疑疑惑惑地跟了出去。
大堂裏又重新隻剩下主仆倆。外麵的庭院上方,天色已經全部黑下來,八仙桌上的酒飯卻不斷地散發出誘人的香味。到了這種當口,主仆倆說肚子不餓是假的。不過,當想到飽受驚恐,辛辛苦苦地趕到這裏來,如果竟落得個連陳貞慧的行蹤都得不到,實在未免太倒黴,也太虧本,餘懷就仍舊強忍著饑餓,堅持不去碰那些酒飯。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隨著飯菜涼下來,那香味也變得不似先前那樣強烈和誘人。在這當間,餘懷主仆隱約覺察到,有人不止一次地走近窗欞來窺看堂裏的動靜,於是他們愈加橫下一條心,咬牙閉目,不動,也不說話……終於,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屋外的過道響起。接著,陳之才一步跨了進來。
他對於剛才客人在屋子裏的情形似乎了如指掌,因此根本不去審視桌上的飯菜,而是一直走到餘懷跟前,拱著手說:“餘先生,非是在下有意刁難。皆因我家四爺確實不在家裏。不過剛才經在下向我家主人反複稟告,已有轉圜之機。請先生即速用膳,然後隨在下出門。”
餘懷起先聽說事情有轉圜之機,心中頓時為之一喜;接下來卻聽說還要出門,又頗為納悶。不過,他知道對方這麼安排,自有緣故,便不再追問,連忙道過謝,招呼阿為過來侍候,匆匆扒了兩碗飯,連酒也沒喝,便丟下筷子。又按照陳之才的意思,讓親隨留下,自己單獨跟著管家,離開堂屋,向大門走去。
陳府的兩名仆人已經提著燈籠,在碼頭上守候著了。等餘、陳二人上了小船,他們便拔起竹篙,沿著曲折的河道,一下又一下地,撐向夜色迷茫的深處。
“哦,如皋的冒辟疆先生——也是定生兄的朋友,不知可也到了府上?”當小船行出一陣子之後,餘懷忽然想起此行還有一個目的,於是連忙向陳之才打聽。
“冒辟疆先生?”陳之才搖搖頭,“不曾來過呀!莫非他也要來不成?”
“哦,不。”餘懷說,稍微感到有點失望,不過隨即暗想:“這麼說來,辟疆也許還在海寧?”於是把這事放到一邊,轉口又問:“那麼侯朝宗先生呢?聞得他與你家四爺是兒女親家,嗯,他可來過?”
“侯姻三爺麼,他卻是來過的。記得去年六月,我家四爺剛從留都回來未久,他就來了。但那時到處傳說大兵南下,人心亂得很,因此他住了幾日,就急著回商丘去了。”
聽說侯方域來過,餘懷好歹放下了一樁心事:“這麼說,原來揚州城破時他沒有遇難,居然活著逃了出來,總算不幸中之萬幸!”
心中這麼想著,耳畔卻聽見陳之才解釋似的說:“好教先生得知,不是我家四爺拿架子,推托先生。今日這事其實也是迫不得已——皆因我家四爺的名頭太大,一天到晚都被人盯著。記得去年六月初,侯姻三爺還在的那陣子,楊龍友在姑蘇殺官起事……”“你說什麼?”餘懷心中一動,連忙回過頭去,“哪個楊龍友?難道是楊文驄——楊龍友?”看見對方肯定地點點頭,他就驚訝地追問:“殺官起事?楊龍友他殺官起事了?”
“嗯,聞得當時大清朝已委鴻臚寺卿黃家鼐、通判周荃和一姓吳的參將,來安撫姑蘇,蘇府陳太尊、長洲李縣尊俱乘夜棄官遁去。眾人以為大事已定。誰知自鎮江逃來的楊龍友,串同都司朱國臣假稱謝賞,率營兵到兵府道中,出其不意,拿下黃家鼐三個,還有隨從二十餘人,俱綁出葑門外,即時斬首,並重新樹出大明旗號。聞得士民響應者很是不少。當時方密之老爺的妹夫孫克鹹相公也在其中。
楊龍友便派孫相公來毫村,邀我家四爺出山,說是共謀大事。因我家四爺堅不應承,他才無奈去了。也幸虧我家四爺有見識,若不然,必定被他連累完了呢!”
“噢,後來呢——這楊龍友?”
“後來麼,過不了幾日,就聽說留都派來了大兵,他料知抵敵不住,便帶兵逃往福建了!”
楊文驄,既是馬士英的妹夫,但又同東林、複社方麵有來往的這位好好先生,以往餘懷和他的朋友們一向把他看成是個兩頭賣乖的滑頭家夥,心中對他頗瞧不起,然而到頭來,他竟然做出如此果敢的舉動。這確實大出餘懷的意料之外……“哎,這隻是一遭,”大約看見餘懷不做聲,陳之才接著又說:“後來大清朝的新撫院士公到任,也要征召我家四爺出去做事;接著太湖吳日生又派人上門請他加入義軍,還說要向浙東的魯監國保舉他。弄得我家四爺左右為難,因此幹脆躲起來,任他什麼人來,都隻推不在。適才我見先生是他的舊友,遠來難得,特地著人拿了先生的帖子去告知,得他應允,才敢來與先生說。怠慢之罪,還望先生見恕才好!”
餘懷“哦”了一聲,也就直到這時,心中的疑團才算解開了,暗想:“原來如此!這麼說,定生是決意置身事外,袖手旁觀了。不過,以他平日的為人,卻似不該如此。嗯,此中必定另有隱情,待見了麵時,我要問他一問!”這麼打定主意,他就不再向陳之才打聽,隻默默地瀏覽著遠近純淨如畫的夜色,傾聽著兩岸不時傳來的夜鳥格磔的啼鳴。直到撐船的仆人說了一聲“這便是了!”他才轉過頭來。
不過,其實還沒到達目的地,隻是水路走完而已。一行人在一處低窪的地方登了岸,便由一名仆人提著燈籠在前頭引路,沿著崎嶇的山徑繼續往前走。直到進入了一個小樹林,才發現黑暗中隱約有一點黃色的亮光。領路的仆人加快了腳步。大家又曲曲折折走了一陣,那亮光漸漸大起來,清晰起來了。終於可以辨認出,原來那是燈光,正從一間小土房子的窗戶裏透出來。
“啊,我馬上就要同定生相見了!馬上就要見著他了!”餘懷想,心再一次急跳起來。同時,聽見陳之才已經上前敲門。
陳之才敲了兩下,門內卻沒有答應。他回頭望了望餘懷,又接著再敲。誰知仍舊沒有應聲。他疑惑起來,用手推了推,發現門是虛掩著的,競應手而開。於是他便一步跨了進去,同時叫喚著:“四爺,四爺!”不過,幾乎是馬上,他就轉身探出頭來,有點緊張地說:“咦,裏麵沒有人,四爺不在!”
“你說什麼?”餘懷吃了一驚,連忙緊邁兩步,跟進屋子裏。
這是一間很小的土房子。進門的一間,剛剛放得下一桌一椅,而右側的一間擺下一張床之後,也幾乎連轉身的地方也沒有。可是,不管是外間還是裏間,確實都沒有陳貞慧,隻有桌上的油燈,依稀照亮著四麵粗糙的牆壁,也照亮著桌上散放的文房四寶。
“咦,這是什麼?”陳之才忽然伸出手去,把一樣東西從桌上拿了起來。
“餘淡……”他出聲地念道,隨即“哦”了一聲:“是信!是給餘先生的信!”
“什麼?給我的信?”餘懷更加意外,連忙接過一看,果然,信封上寫著“餘淡心社兄親啟”,正是他所熟悉的陳貞慧的字體。那淋漓的墨跡還未曾幹透,看來是才寫下不久的。
“嗯,定生為何要給我留下信?他又到哪裏去了呢?”這麼疑疑惑惑地想著,餘懷就不由自主地把信拆開,就著燈光看起來。信並不太長,但措辭卻十分明確。
大意是說:得知老朋友來訪,感到十分高興,本打算立即趕回村裏相見。但後來想到目前的處境,又躊躇起來。因為經曆了這場興亡巨變,他已經看透人間的汙穢濁亂,決心從此歸隱田園,奉親課子,再也不參與任何世事。但是卻偏偏被名聲牽累,仍舊不斷有人找上門來,包括一些老朋友,或邀他從軍,或勸他出仕,使他窮於應付,不勝其煩。現在餘懷找來了,目的是什麼呢?他估計也無非是上述兩種。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他所不能答應的。那麼與其空費唇舌,最後弄得不歡而散,倒不如暫退一步,為日後留下再聚的餘地。因此考慮再三,還是決定臨時走避,以不見麵為好。他也知道這樣做很不禮貌,會令餘懷十分失望,甚至大為生氣。但希望老朋友能體察他的苦心,給予原諒。在信的最後,陳貞慧是這樣寫的:貞慧不才,亦深知大義所在。雖力不能揮魯戈以返日,惟夷齊首陽之章,靖節東籬之誌,未敢或忘。風雨如斯,大難未已,他日執手,恐未可期。若天憐幽草,微命得全,則十年之後,如能待我於秦淮水閣,當別有一番感慨也!隻此定約,兄無笑弟太癡耶?
餘懷看著看著,一顆心不由得緊縮起來。還在前來的船上,他就已經從陳之才口中得知陳貞慧離家避客的原因,並對老朋友的冷漠和消極頗不以為然,還打算見麵之後,好好勸他一勸。沒想到,甚至在他來到門口之前的一刻,陳貞慧卻臨時決定幹脆照麵都不打,使他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那麼對方對時局估計的悲觀,情懷的陰冷,態度的決絕,都顯然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但是,以陳貞慧的過人才智,高遠見識,為什麼竟然會這樣呢?莫非他認定,目前正在江南乃至全國各地如火如荼地推進著的抗清複明大業,都是沒有用處,不可能成功的麼?正是這種揣測,有片刻工夫,使餘懷的情緒受到猛烈衝擊,以至於目瞪口呆,那拿著信的雙手,卻止不住簌簌發起抖來。
然而,他這麼一抖動,出乎意料地,從信封裏又抖出一張紙。陳之才眼明手快,馬上從地上拾起來又交給他。餘懷機械地接過,舉到眼前,隻見上麵隻寫著兩行字:明室可仗者民心,而痼疾在穴鬥;清國可恃者武功,而所難在文治。欲知天下大勢,成敗興衰,當各視其興利除病之效為如何耳!
餘懷的心抖動了一下,隱約覺得陳貞慧的這句讖語似的話裏,包含著某種極重要的東西。但急切之間,卻又琢磨不清。他遲疑了一下,慢慢把信折好,放入懷中。但是畢竟心有未甘,於是轉過身,走出門外,用雙手籠在嘴上,向著濃黑如墨的暗夜,張開喉嚨叫喚:“定生兄——定生兄——定生兄——”可是一連喊了七八聲,陳貞慧始終既沒有出現,也沒有回應——看來真的已經斷然離去了。當那聲聲呼喚沒入叢林深處之後,傳回耳中的,隻有風吹草響,以及四下裏響個不休的“咣咕咣咕”的蛙鳴……終於,餘懷失望地回過頭,看看跟出來的陳之才,無可奈何地說:“既然如此,那麼,我們回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