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兒,兩邊的人已經合到一起。於是丈夫尋妻子的,妻子尋丈夫的;父親尋女兒的,女兒尋父親的;還有侄兒尋姑姑,哥哥尋妹妹,外甥尋姨娘的。幸而尋到了,固然是喜極而泣;尋找不到的,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於是一時間你也哭,我也哭,那牽衣頓足的號哭是如此悲苦,如此可憐和絕望,它震動著人們的耳鼓,揪扯著人們的心肺。到末了,就連那幾個清兵也背過了臉去……“嗯,我等不如走吧!”餘懷終於忍受不了,回頭建議說。看見沈、柳二人都點點頭,他就轉過身,打算離開人群。然而一抬頭,卻發現一個年輕女子正站在旁邊,大睜著一雙驚慌的眼睛,不住地朝他們打量。看見他們轉過臉來,她就顫抖了一下,囁嚅地問:“不敢動問客官,這位老爸可是、可是留都說大書的柳老爸?”
餘懷微微一怔,沒想到竟然還有來同柳敬亭相認的,再打量一下對方,卻發現麵生得很。但因為她問的不是自己,一時倒也不便回答,隻好轉眼去望柳敬亭。
柳敬亭倒很爽快,點點頭,說:“小老正是柳麻子。不知姑娘怎麼認得在下?”
在等待回答的當兒,那女子臉孔煞白,顯得很緊張。直到聽見這句答應,她才如釋重負地雙腿一彎,跪倒在地上,叩著頭稟告說:“婢子是如皋冒辟疆相公家的丫環,名喚紫衣。因柳老爸曾到我家來開講書詞,婢子當時在簾子裏侍候少奶奶聽書,故此認得老爸。”三個朋友因為事出突然,又都不認得對方,因此都有點驚疑不定。現在得知原來是冒襄家的、r環,才“氨的一聲,明白過來。
但是冒家的丫環竟然出現在被擄掠的婦女群中,又使他們意外之餘,腦子裏頓時閃出不祥的念頭。
“啊,你既是辟疆家的、丫環,卻為何到了這裏?”沈士柱連忙追問。
“婢子是被……是被搶來的。”
“那麼,你家主人呢?”
“我家主人——婢子不……不知道。”
“不知道?莫非不在了?”由於吃驚,也由於緊張,三個朋友不約而同地瞪大了眼睛。
“哦,不,不,婢子被搶時,他們還在的。不過後來、後來就不知道了……”這話無疑是實情,因此三個朋友互相對望了一眼之後,隻好不再問了。但是,對於冒襄一家安危的關切,又使他們不甘心就此作罷。於是沉默了一下之後,他們依舊向紫衣詳細問起冒襄一家逃難的情形。直到得知如果老朋友還活著,一是可能重新回到海寧,二是可能前往宜興投奔陳貞慧,他們才稍稍放下心來。“嗯,到了這一步,你如今作何打算?”柳敬亭從短眉毛底下瞅著丫環,問。
紫衣本來已經站了起來,聽了這話,她的眼圈驀地紅了,並且汩汩地湧出淚水,但仍舊強自控製著。
“婢子總是前世……作孽,故此今……生得此報……應!”她嗚咽地說,“既是命中如此,婢子也不……不敢怨恨。隻是想到、想到在少爺、少奶奶和宛娘身邊時,沒有盡心盡責侍候,心下、心下萬分不安。老爸和兩位相公都是我家少爺的朋友,若有便見到我家少爺時,請轉告他,就說紫衣今生再也……不能侍候他老人家了,隻盼來世做牛……做馬,再……報答他的大恩大德……”說完,她再也管不住自己,終於跌坐在地上,哀哀地放聲痛哭起來。
還在紫衣抽抽泣泣地說話的當兒,沈士柱臉上已經現出老大不忍的神情。這會兒發現餘懷站在一旁眉毛皺得緊緊的,他就伸手扯一扯朋友的衣袖,等餘懷跟著走出幾步,他就急急地說:“她既是辟疆的丫環,如今落到如此田地,也著實可憐。我們不如花點銀子,把她贖出來算了!”
餘懷搖搖頭:“這事我也想過,但隻怕不妥!”
沈士柱瞪起眼睛:“有什麼不妥?莫非我們競忍心見死不救麼!”
“兄別急啊!”餘懷做著製止的手勢,“你沒聽她方才說,同她一道被搶的,還有七個丫環麼?即使後來走散了,也還有四個在這碼頭上。你總不能把她們全都贖下吧?再說,我們這一次南下,可是有重任在身,也不能帶著一幫子丫環招搖過市。更別說到時候未必就見得著冒辟疆——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事到如今,也惟有先顧著大事了!”
“那麼——”
“唉,給她點銀子,讓她自尋活路吧!”
七
柳敬亭估計得不錯。主仆四人乘上兵船之後,果然一路順利,再沒有受到查驗。不僅如此,由於船上那些兵校都是從前明的軍隊投降過來的本地人,柳敬亭稍稍施展一下說書的本領,就立即博得他們的熱烈喝彩,並且從此纏著不放。結果一來二去,還真的從他們那裏刺探到一些機密軍情。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清朝鑒於江南的戰局吃緊,已經任命多羅貝勒博洛為征南大將軍,率兵南下,增援杭州,並向浙東和福建地區發動更猛烈的進攻。目前,清兵正在長江邊上大肆征集民船,準備供博洛到來使用。柳敬亭把這個情報告訴餘、沈二人後,大家都緊張起來,覺得有必要盡快通知魯王方麵。不過,由於紫衣曾經說到,冒襄前一陣子就在海寧一帶逃難,目前有可能前往宜興去投奔陳貞慧,又使他們對老朋友的安危始終放心不下。加上餘懷也很想探訪闊別多時的陳貞慧,征求一下這位才略超群的兄長對時局的見解。結果三人商定:先由沈士柱和柳敬亭直接前往浙東報信,而餘懷則帶著親隨阿為繞道宜興一趟,再從那裏趕到浙東會合。
現在,餘懷主仆已經按照計劃,在常州登了岸,改乘一隻小船,向宜興進發。
從丹陽往南的廣大地區,曆來都是水網交織、物產豐饒的魚米之鄉。而位於太湖和渭湖之間的宜興縣,也同樣以盛產稻米、小麥、蠶桑和各種魚蝦蟹鱉著名。要在以往,到了這種開耕的季節,河汊上必定早已秧船來往,漁歌互答;兩邊的岸上,也必定是牛鳴人叫,忙碌著無數農夫的身影。可是,自從去年七月,明朝前職方主事吳日生在吳江起義,進占太湖之後,這一帶便成了義兵和清軍反複爭奪的地盤。接連不斷的殘酷拚殺,弄得老百姓倉皇逃避,再也無法安居,或者身不由己地卷入戰事,或者紛紛四散逃亡;本來是寧靜和平的村莊,也因為一再遭到燒殺和劫掠,不少都成了廢墟。以致到如今,當餘懷主仆沿著湧湖邊上一路南來,映人眼中的,隻有一望無際的黃蘆和苦竹,映襯著成片成片被拋荒的田野。有時小船行上十裏八裏,也看不見一點人煙,隻有烏黑聳立的斷壁頹垣、倒塌的橋梁,以及不時貼著船舷流過的、泡得腫脹的可怕浮屍。其中有些屍首因為被砍去了腦袋,水從腔子裏灌進去之後,就變得直立起來,於是那半截的無頭身子就露在水麵上,冉冉地漂浮過來,驟然一見,簡直能把人當場嚇昏。倒是那些野鴨、白鷺一類的水鳥,渾不曉得人世的苦難與凶險,依舊呱呱地叫著,成群結隊地飛來飛去,好歹使這劫後的水鄉,增添了幾許令人心頭發怵的生趣……由於一直生活在南京,在此之前,餘懷對於戰亂的殘酷和可怕,還沒有太多深切的感受。也就是到了這時候,他才多少有點後悔這次本非絕對必要的旅行。
但已經走到半途上,退回去又不甘心,隻好硬著頭皮往前闖。結果,經過了兩天一夜驚魂不定的航行,主仆二人才總算在太陽落山的時分,抵達陳貞慧的家鄉——亳村。
這是遠離宜興縣城的一個小村,緊挨在相鄰的溧陽縣邊沿。一路上,由於滿眼所見的盡是戰亂死亡殘破的景象,餘懷一直暗暗擔心著:要是陳貞慧也逃亡他鄉的話,那麼很可能就會白來一趟了。不過,進入縣城以西之後,卻發現情形漸漸有些改觀。特別是毫村一帶,憑著位置偏僻,看來反而得以躲開禍劫。雖說眼下離天黑還有好一陣子,田野上已經停止了勞作,看不見一個農夫,但土地已經犁開,秧田也一片嫩綠——開耕的景象仍舊隨處可見。而在隱現於綠樹叢中的一帶草屋和瓦房的頂上,也照樣升起了縷縷炊煙……這種情形,使餘懷多少心定了一點。因此等烏篷船在村頭靠岸時,他就迫不及待地站起來。
陳貞慧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亳村中自然無人不曉。沒有費什麼勁,主仆二人就被熱心的村民帶領著,來到老朋友的家門前。
“嗯,自從去年四月在留都,他被馬、阮二賊陷害,關進大牢裏,我就見不到他了。後來隻聽說他同黃太衝、顧子方一道逃了出來,但也沒能見著。那麼經曆了這大半年的奇禍巨變,他如今會是什麼樣子呢?從剛才那些村民的模樣看來,這一帶也沒能躲過剃發之辱,那麼他到底有什麼打算?還有,辟疆一家是否當真投奔到了這裏?”在那個熱心的村民替他們人內通報時,餘懷一邊打量著眼前建築得頗為考究的門樓,一邊多少有點不安地想。不過,他很快就停止了思索,因為門內已經傳出了急促的腳步聲。於是,他迅速轉過臉去,同時腦子裏浮現出老朋友那高大的身軀和熟悉的圓盤臉,一顆心也因為激動而急跳起來。
然而,出來迎接他的卻不是陳貞慧,而是一個身材瘦削的中年人。那人有著一個骨棱棱的鼻子和一雙細長眼睛。他把餘懷主仆打量了一下,行著禮說:“先生遠來勞苦!有失迎迓,還望見霜—不敢請教先生高姓大名,有何貴幹?”
“哦,學生姓餘,名懷,是你家主人的朋友,今日特地從留都來訪他,相煩通報一聲。”餘懷說著,把拜帖遞了過去。
“原來是餘先生,失瞻了!”那人看了看拜帖,隨即沉吟地說:“隻是我家四爺不在家中……”餘懷不由得一怔:“怎麼?定生兄不在?那、那他到哪裏去了?”
“哦,先生莫急。先生遠來一趟不易,且請人內歇息、奉茶,如何?”
“可是——”
“請先生入內說話。”那人做出相讓的手勢。
餘懷眨眨眼睛,隻好停止追問,滿腹狐疑地向屋裏走去。
陳貞慧這個家,以往餘懷還沒有來過,隻知道老朋友的已故父親陳於庭,曾經做過明朝的都察院左都禦史,是一位二品大員。因此他設想陳家也應該是高堂華屋,頗有氣派。不過此刻,餘懷卻一點打量的心思都沒有,因為他這一次冒著路途上的種種危險,老遠地找到毫村來,惟一的目的就是為著同陳貞慧見上一麵。
不料陳貞慧卻不在家!那麼他去了哪裏呢?如果竟然見不著,豈不是白白地辛苦奔波一趟!正是這種驚疑不定,弄得他心中七上八下,以致從穿過門廳、天井,直到踏人堂屋,他都沒有什麼感覺,直到聽見身後發出呼喚,他才驀地停下來。
那人先請餘懷坐下用茶,又自我介紹說,他名叫陳之才,是府裏的管家,有事盡管吩咐。然後就請餘懷稍等,他自己拿著拜帖,匆匆走進屏風後麵。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隻見他重新走出來,行著禮說:“適才,在下已經將先生到訪之事稟告我家老夫人。老夫人說:隻因我家四爺不在,無法接待先生。萬分抱歉。老夫人說:餘先生遠來不易,就請在寒舍盤桓幾日,歇好了腳再去。”
在望眼欲穿地等待陳之才出來的小半天裏,餘懷已經好幾次站起來,又坐下去,根本靜不下心來品茶,直到屏風後麵再度傳出腳步聲,他才重新燃起一線希望。忽然聽對方這麼一說,他頓時像被扼住了咽喉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隻好有氣無力地點點頭,跌坐在椅子上。
“那麼……”陳之才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不,”餘懷一聳身又站起來,不甘心地說,“你告訴我,定生兄如今在哪裏,我要尋他去!”
“這……”
“你說,在哪裏?定生兄到底在哪裏?”
“先生還是請先在寒舍住下,洗臉、用膳,再從長計議……”“不,餘某此次來,就是為的與定生兄一晤。你不告訴我他現在何處,我主仆二人今日就守在這裏,直到得知他的行蹤為止!”